【东篱·既往】放牛记(散文) ——小D轶事之二
一
我的老家叫言山,座落在一个黛青的山谷里。山谷平平的,深深的,四面环山,两里方圆。房舍犹如天花散花,那一撮这一簇的,像东山的芝麻西山的绿豆。
门前有一片田野,面积几十亩,清一色种水稻。稻子未熟时,青蛙日夜在叫,呱呱呱,呱呱呱,仿佛在说着,青青的稻子呀,你们快点熟吧,我们肚子饿呢。果然,在阵阵蛙鼓声中,稻子就悄悄地黄了。那些青蛙也似乎丰了衣、足了食,便不再瞎嚷嚷。稻田的下面,是一条透明的小溪。水如碧玉带,潭似珍珠撒,蜿蜒,清澈,晶莹。岸边草青青,树葱葱,花密密。溪里有石斑鱼,有虎纹蛙,还有剧毒的五步蛇。
白天我们到水潭里戏水,一到晚上就不敢去了。我们不怕石蛙,怕的是五步蛇,万一被它舔了一口,人走五步,小命就没了。
言山这名字有点怪。向来都是水有声、山无言的,怎么会叫言山呢?山会言语吗?我问阿公。阿公说,等你把书读多了,你自然就知道了。于是,我就努力读书,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但始终无悟。一直到了上大学,才有了感觉:言山的山,不仅会说话,而且还能写诗。那年腊月,天降大雪。雪是鹅毛雪,纷纷扬扬,扬扬纷纷,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持续下了三天三夜。我身披大衣,背着双手,站在门前,放眼望去,发现绵延起伏的群山突然在大声吟哦:“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从十岁开始,根据阿公的旨意,我便要上山砍柴加放牛了。曾看过一部名叫《三毛流浪记》的电影,那个头顶留着三撮毛的孩子挺可怜的。真没想到小小的我,竟也成为了一个“三娒”:读书娒、砍柴娒、放牛娒。当然,我与三毛的命运是完全不同的。不要认为就我悲催,但凡是在言山长大的孩子,经历都是一样一样的。
二
七十年代,是耕牛的理想时代。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会养有两三头牛。我们队里共有三头牛,分别由我、表姐和表哥三个人放牧。在通常情况下,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便赶着牛群上山,一边放牛,一边砍柴。如果到了节假日,则是全天候去放牛砍柴了。
那三头牛,两黄一青。黄色的是黄牛,一头大,一头小。大黄牛的犄角是向下斜长的,样子有点像绵羊,据说这样的牛,性情也如绵羊,温和顺善,不会相逐(打架斗殴)。小黄牛才出生一年多,茸毛未褪,一脸稚气,终日只知道蹦蹦跳跳,扬蹄撒欢,哞哞吃草,还是头不经世事的小牛犊。青色的是大水牛,大尾巴,大蹄腿,大圆肚,V字型的脸上长着两条V字型的大弯角,眼珠圆圆的,暗蓝色,隐在浓茸茸的睫毛下,一发怒便会变红,血色的光芒就闪射了出来。我们给它们都取了名字,大黄牛叫绵绵,小牛犊叫黄黄,大水牛叫青青。青青是牛群的首领兼保护神。
言山开门见山,放眼四顾,全是苍苍莽莽、层峦叠嶂的野山,苍茫无限远。山上草丰林茂,放牛方便,砍柴也方便。我们去放牛,只须把牛赶到山上,待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把牛赶回家即可。砍柴更方便,拿着刃口磨得白晃晃的柴刀,或爬到崖边,或走向山坡,砍倒十几棵扫帚柄般大小的小杂树,剔去枝叶,惟剩树干,用青藤捆成一扎小枕头,扛回家里便罢了。
唯一的麻烦,是每次回家,都要先经过阿公的验证方可过关。阿公是家族的主宰,他慈祥宽厚,但特崇尚“吃了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古训,家教甚严。每每是我们扛着柴捆回家了,他便叼着烟筒端,站在院门口,先瞄一下牛。见牛肚子是鼓鼓的,就说,唔,牛吃饱了。接着,他把目光投向我们肩上的柴。他挺厉害的,只须瞟一眼,便知柴的份量。如果份量足,他不吭声,“嘶”地吸一口旱烟,表示过关了。如果份量不足,他就拿着烟筒端,把柴捆敲得“笃笃”响,斥道,看看,你又偷懒了,就砍了这么一点点,这怎么可以呢,是不是想吃阿公的烟筒头了!
因此,在一般情况下我们是绝对不敢偷懒的。因为,我们都特怕阿公的烟筒头,万一它真的笃在我们的头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脑袋非开花不可。
童年时光,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苦,日子过得像月落日升,虽单调,却也快活。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三
住在山岙那畔的小Q,是整个村庄资历最深的放牛娒。
小Q年长我一岁,是我的发小加同学。一头浓发,乱蓬蓬的,如泼了稠墨;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如算盘的珠子,一眨就滴溜转;一袭黑衣黑裤,油渍渍的,如被松树奶染过似的;全身除了牙齿露着白,脸庞脖子都是乌黑的,穿上衣服像剌猬,脱光了像条泥鳅。在学校,除了上体育课,他几乎都在睡觉,是个“睡神”。一到了山上,他便从死狗变成了活虎,是个“山神”。
小Q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从七岁开始就上山放牛了。他放的那头牛,是头大水牯,绰号叫“牛魔王”。牛魔王是个懒汉,也许是夜里梦见与铁扇公主相会了,老鼠跑到它的身上竟毫不知觉。该死的老鼠不仅偷偷地亲了它的嘴,而且还啃烂了它的两条角。左角好些,老鼠只是用锋利的牙齿在角尖上雕出了几朵花。右角就悲催了,活生生地被鼠辈截了肢,只剩下半条角,日子一久,半角顶上就结出了一个圆圆的疙瘩。于是,牛魔王便拥有了两种武器,左角挺着圆月弯刀,右角举着一柄铜锤,好生厉害,十分了得。
牛魔王生性暴烈,凶残好斗,是全村群牛中的“相逐大王”。小Q不会做作业,经常抄我的。我嫌他的时候,他便老是拿牛魔王来吓唬我。他把挂在嘴角边的鼻涕虫吸进鼻孔里,咧咧嘴说,你不让我抄,哼哼,明天放牛我就不管牛魔王了,看它不把你的牛逐死了才怪。开始我不相信。因为牧归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小Q骑在牛魔王的背上,还拿嫩树叶横在嘴上“呜呜呜”地吹着。我说你别吓我,我才不信呢。他说你难道就没听说过吗?我是红孩儿哦,牛魔王就听我的,实话告诉你,它不仅会逐牛,而且还是头逐人牛呢,你难道就不怕它一角将你挑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鼻子里面的蚯蚓又爬出来了,他舔了一下,又把它吸了上去。什么红孩儿,分别就是一只鼻涕虫。
春天的一个下午,牛被阿公牵去犁田了,我们到后山砍柴。刚到山脚,便见小Q如一只黑鸟从山路上飞了下来。他一边跑,一边叫,不好了,不好了,牛魔王来了,你们赶紧躲起来!说罢,他自己就爬到了一棵碗粗的松树上。我们一听,心惊胆战,撒腿就跑,最后爬到一个近70度的岩坦坡上。经验告诉我们,牛不是羊,羊会飞檐走壁,牛则不能。我们缩蹲在岩顶上,侧耳倾听,果然有牛蹄的沓沓声隐隐传来,其中还掺杂着几声长长的牛吼。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我禁不住问,小Q,牛魔王走了没?小Q骑在树丫上,搭帘朝一旁看了看,说,还没呢,你千万别出声,实话告诉你,牛魔王是被你表姐的红衣裳引过来的,它就见不得红,就算是在路边遇到杜鹃花,也会把它逐个稀巴烂的。我们听了,遂全部闭嘴,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直等到夕阳西下,小Q这才解除了警报。我们爬下岩坦坡,见天色已晚,便随便砍了一小捆柴,垂头丧气地回家。
阿公看到了,立马沉下脸,把烟筒端敲得“笃笃”响:今天是咋的了,咋就砍了这么一点点?我赶紧如实坦白。阿公听了,眉毛一皱,继而哈哈大笑。他说,你们傻呀,小Q是唬人的,就他家里的那头牛魔王,怎么会是咱家青青的对手呢。我说真的吗?阿公说当然啰,阿公还会骗你吗?我听了,心里顿时暖烘烘的。
四
深秋的一天,我们到垄上放牛。
垄上有一条开满野花的小路。路上是青山,路下是一垅梯田。彼时,稻子已经收割,稻田是干的,浅浅淡淡的草色间,堆着高高的稻草垛。田坎上,长有十几株野山柿,金风玉露里,柿子已泛红,秋意浓浓的。
我们刚刚把牛赶到小路上,山林里便传来了小Q急声的呼喊:不好啰!牛魔王要相逐了,你们赶快撤退吧!我听了,立即就想起了阿公的话,不再魂飞魄散,却依然紧张得要命。我们立即跑到稻草垛的后面,隐蔽了起来。我们在等待,也在期待,期待着青青的神勇表现。挑起战争的是牛魔王。它是从山上奔跑下来的,低着头,红着眼,翘着尾巴,打着响鼻,一路裹着风,轰隆作响,踩得落叶纷飞,杂草摇曳。青青真是好样的,面对气势汹汹的牛魔王,它居然一点也不胆怯,而是挺身而出,勇敢地迎了上去。
触目惊心的时刻到了。
就在那电光石火间,但听“哐”地一声巨响,青青与牛魔王的决斗开始了。我把脑袋从稻草垛的后面悄悄地伸出来,凝神屏息地定睛一看,未几,便发现原本站在小路下方的青青,不知它使了什么妙招,居然就转换到牛魔王的上边去了。两头大水牛,几乎把头都低贴在地面上,四腿恰似钉子般牢牢地扎入地下。它们的牛角,在相互绞顶着。牛魔王失去地理优势,渐渐在后退,很快,它就被青青顶入了稻田里。它们突然分开了,喘了一口气,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再度纠缠在一起。
就在此时,奇迹出现了。本来,黄黄和绵绵一直是站在稻田里观战的,仿佛是蓦地受到了仙人指点,当青青与牛魔王重新相逐的时候,黄黄竟然也加入了。它弓着身子,将后腿猛猛地扎在地上,把微微凸起的小犄角顶向青青的屁股后面,它在为青青助力呢。我们一看,心里的热血就霎时沸腾了起来,遂站到田埂上,高声喊道,加油!青青加油!黄黄加油!加油声刚落,老奸巨猾的牛魔王见大势已去,遂暗中使了个诈,夹着尾巴逃跑了……
从此以后,小Q就再也不拿牛魔王来说事了。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此后他上课再也不睡觉,而且再也不抄我的作业了,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一直以为:小Q以前之所以读书不认真,是他父母惯的。现在想想,却并非如此,当初真正让小Q感到有恃无恐的,却是一向趾高气扬的牛魔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