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乳腺癌晚期的我虚弱地躺在床上，疼痛反复折磨着我的身体，一波又一波。然而我却感到无比的畅快，因为只有身体上剧烈的疼痛才能掩盖住内心的那种痛。我的生命即将在痛苦与不堪中结束，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该来的，今天的结局或许已经迟到了十八年。
　　 他进到房间里，看着床上虚弱的我，眼睛里满是心疼，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我想好了，把老家的一处宅基地卖掉，给你治病。”我惊讶地看着他，急忙说道：“不，绝对不能卖！宅基地是你的根，卖了就没有家乡了！”他沉默了。
　　 第二天晚上，我听到他在客厅里打电话，跟人打听卖地的事情，我愤怒地冲过去，把手机夺过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声吼道：“你敢把地卖了，我这就死给你看！”我的吼叫声惊动了我的一对龙凤胎儿女，他们从房间里走出来，我们一家人互相凝望着，眼里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表情。最终，他把两个孩子劝回各自的房间里，再拉着我回到我们的卧室。我一言不发，只是哭泣，他轻轻问道：“饿了吗？我给你煮碗面条去！”我点了点头，他便跑去厨房煮面。
　　 透过窗户，我看到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趁他不注意，我冲到屋外，再冲到楼梯上，迅速下楼，来到了户外。凛冽的寒风伴着鹅毛般的大雪在我周围肆虐着，我任由身体和心理上的那种痛在刺骨的寒风中释放。
　　 忽然我注意到我身后有个人，回过头来发现，他打着伞站在黄晕的灯光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回屋内。回家的路程只有两分钟左右，然而每走一步我都觉得我是在刀尖上舞蹈。
　　
　　 二
　　 终于我们回到了卧室里，他一口一口把面条喂进我嘴里。望着灯光下日渐沧桑的他，我不自觉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夜晚。那个时候我们同在一个工厂里打工，那时的我干起活来勤快利落，人称“拼命三娘”。我每天从早干到晚，总是最后一个下班，加班从来不要老板提，都是我主动。有一天，我发烧了，我还坚持加班，老板娘看不下去了，对我呵斥道：“赶紧回去休息吧！眼睛都烧红了！”于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回到了宿舍。
　　 那天我一个人站在走廊上，靠着护栏。他看到我，便从自己屋里拿出一盒退烧药递给我，并说道：“生病了没关系，吃点药就好了！”我拿着他给的药，一句话没说，只是盯着看。然后，他又进屋拿给我一袋面包，并说道：“听你肚子咕咕叫呢！先吃点面包，空腹吃药不好。”
　　 那天晚上我被他感动了，他给的面包我不敢吃完，剩下一大半放在枕头边我看了好半天。我第一次感觉到爱与感动，我不断回味着他的长相，他一看就是农村来的，不是很时尚，但五官端正，皮肤稍微黝黑，整个人透露着乡下人的朴实。他犹如农村的土地一般厚重可靠。
　　 从那起，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起，我感觉有一股力量把我们黏在一起，让我们难舍难分。也是那个时候我了解到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他改嫁给了继父，好在继父心地善良，没有亏待他。他小学毕业就出来打工。我比他还要糟糕，我有一个爱赌的父亲，从我记事起一直赌，正因如此，我的童年充满了父母的吵闹声。后来我上初中了，有一次我的赌鬼父亲因为赌债与人发生冲突，被他的牌友捅死了。母亲伤心绝望之下带着年幼的弟弟跟一个老相好远走高飞了，我勉强跟着爷爷奶奶过活。
　　 或许因为相似的命运，他对我非常怜爱，事事让着我，后来我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带我回了老家见了父母。我发现他的家庭很和谐，家人很友好。幸福于我而言唾手可得，但忽然间一股负罪感涌上我的心头，我害怕拥有这一切，我不敢过得幸福。那天我在他家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我偷跑到河边。我徘徊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跳下去了此一生。但最终理智阻止了我，如果我真的跳下去了，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一家人，我不能害人家。
　　
　　 三
　　 后来我们结了婚，我怀了孕，他仿佛注意到我精神上的问题，于是便把老家的母亲和妹妹接过来陪伴我。终于，在一家人的“监督”下，我成功诞下一对龙凤胎。望着孩子那娇小可爱的模样，我心中充满了怜爱之情，但很快负罪感再次袭来，我想他们是孩子，孩子是最单纯无辜的生命。每个孩子都是如此，可曾经的我是多么残忍呀！
　　 很快，那个女孩查出来有先天性疾病，救治要花很多钱，我的内心错乱不堪，总忍不住胡思乱想。我甚至希望这个孩子死掉，希望她离开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死亡才是解脱。于是我反对家人四处借钱给她治病，他很生气，痛骂我不疼爱孩子，不是合格的母亲。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也是那一次他骂醒了我，我这才意识到孩子是独立存在的，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我的女儿，我的罪孽不该算到她头上。
　　 很快在他家人的努力下，孩子接受了良好的治疗，身体康复了。后来慢慢的，两个孩子长大了，在我们夫妻的努力奋斗下，我们在县城买了房子，买了车子。就在周围的人羡慕我们的时候，我查出了乳腺癌，我的两个孩子才十岁出头。我注意到一向坚强的他开始偷偷哭泣，每一次我抚摸着被他哭湿的枕头，我的内心充满了悔恨。
　　 我吃完一碗面条，他忍不住当着我的面哭了，他心里清楚我已经被医生判了死刑了，他抓住我的手绝望地抽泣着。我也哭了，终于我忍不住向他道出了埋在我心里十八年的秘密。十八年前，我那赌鬼父亲被害死以后，这件事很快成了我们镇上的特大新闻，从南到北，炒得沸沸扬扬。甚至炒到了我所在的学校，每一次我走进校园都是低着头，我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谈论着我，用异样的眼光看我。那天下午，我因为座位问题跟同班一个女生起了冲突，对方不怀好意拿我爸的死嘲笑我，几个跟她要好的同学跟着嘲笑我。她们四五个人合起来欺负我，我忍不住跑出班级，她们的笑声太过刺耳，我选择了逃避。
　　 由于我习惯性低头走路，一不小心撞到一个人。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一把将我推倒，并骂道：“奶奶的，没长眼是不是？”我当时被欺负了本来心里就不爽，便回骂道：“你奶奶的！”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推我的人正是本校有名的校霸，至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刘方军，我也意识到自己惹了不好惹的人。我内心还是害怕的，于是我赶紧起来，快步跑回班里，那个校霸也跟了过来，不由分说开始打我，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身上，不仅如此，他还狠狠地踹了我几脚。周围的同学围观着，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终于上课铃声响了，任课老师走进班里看到这一幕吓坏了，赶紧叫来几个校领导，恶霸的行为才算是被制止了。
　　 这件事在我心中烙下了难以抹去的耻辱，我甚至觉得我不能活了，多次想到轻生。但是仇恨的种子在我心中发芽生根，并且肆意蔓延。我发誓我要报仇。但是那时的我就等于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谁会心疼我？谁来保护我？更何况刘方军是本地有名的村霸的儿子，他家里做屠宰生意发了财，再加上他姑父是镇上的书记。他们家在我们当地可以说是横着走，没人敢拿他们怎么样。但是，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
　　 仇恨的火苗在我心里不断燃烧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我心中的愤怒与耻辱怎么也散不去。多少次我从他家门口路过，我多希望放一把火把他全家都烧死，或者拿把刀把他们都捅死。但是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力气呢？
　　 偏偏那一天到来了，那原本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干完了奶奶交代给我的活计，不知不觉走出家门，再一次路过村霸家门口。远远地看到在他家十米开外的地方，校霸刘方军的妹妹正在河边推着小车玩耍，那孩子看起来也就七八岁左右。我愤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她，在我眼中他们一家没一个好玩意儿，通通都该死，即便那么小的孩子也是如此。我注意到跟她一起玩的还有一个小女孩，那女孩看样子比她大一点，大概十岁左右。
　　 我控制不住地走向她们，我真想把仇人家的孩子掐死，但我当时也只是想想。偏偏这个时候，另外一个女孩的奶奶过来了，一把拉起自己的孙女呵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跟她玩，你忘了她哥哥是个孬货吗？上次你把她碰哭了，她哥哥打你那一顿你都忘了吗？”
　　 说罢便拉着自己的孙女走向附近的集市，祖孙俩的背影很快消失了，但是我心中的怒火不可遏制地被点燃了。我对“打”这个词相当敏感，耻辱与仇恨再次占领了我的心窝，不可抵挡。那时的我完全成了仇恨的奴隶，复仇的欲望彻底征服了我。我趁四下无人，突然声嘶力竭，大声做了鬼叫的声音，那女孩一个激灵转身，脚底一滑，摔倒了。我不知她后来如何，快步跑到附近的集市，混进赶集的人群里。
　　
　　 四
　　 报了仇的快感悄然流进我心里，那天我在外面溜达了一天，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夜幕降临我才回到家，进门就被我奶奶骂了一顿。我说同学家有事，我在她家帮忙呢！奶奶只是骂，没有过问过多。过了几天，小女孩的尸体才被打捞上来，这件事迅速又在镇上炒得沸沸扬扬，其激烈程度不亚于我爸被害。那时候刑侦技术落后，警察最终没查到我头上，更何况我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老实木讷、胆小如鼠、软弱可欺，谁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我恐惧，但我原谅了自己，毕竟就是大喊一声，她经不住吓唬而摔倒，和我没有直接的关系。或者说，打一个雷，害怕而跌倒，能怪打雷吗？但我还是不安，因为复仇的心理有了结果，这就是因果关系啊。
　　 可惜复仇的快感没有持续多久，恐惧感与负罪感再次涌上心头。或许是做贼心虚，不久我便辍学出去打工了，一连几年没回家，但我每年都把挣的钱寄给我的爷爷奶奶，他们拿了钱也就不过问我为啥不回家。我想在亲戚邻居们看来，像我这种无父无母的孩子回家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样。
　　 但我在外面这几年并不好受，总是半夜惊醒，我知道我身负一条人命，负罪感不断攻击着我的良心。但是当我再次想起畜牲刘方军对我的恶行的时候，仇恨又会再次占领心间。这些年来，负罪感与仇恨感交替折磨着我。所以我总是拼命工作，一刻不能停，因为停下来我就要面对真实的自己，我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原本以为，我会在这种慢性自杀中走向死亡，我想死了也就解脱了。但是偏偏命运让我遇到了他，我忍不住想要握住幸福。但又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配拥有幸福。我是信因果报应的，自从有了孩子，我总担心上天会把我造的孽算到我的孩子头上。所以当我知道我的龙凤胎女儿有病的时候，我竟希望她死了，心想我害死了别人家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也夭折了，报应算是来了，那个女孩也该安息了。后来他的一翻痛骂才让我意识到这种想法多么自私，我不能让我无辜的孩子替我还债。
　　 如今十八年过去了，癌症晚期的我终于要走了，要在病痛的折磨下离开人世，报应总算来了，我该解脱了，那个小女孩也该安息了。
　　 它听完我的秘密，吃惊地望着我，十几年来，他知道我有心事，但他从不逼问我，只是用行动安慰我，爱护我。但他大概想不到，我身上竟背负着一条人命。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说：“爱！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定了你是我这一生需要保护的人。”
　　 我问他：“你后悔吗？”
　　 他说不后悔，他会一直爱着我，无论我在哪里。我一把扑到他怀里，放声哭泣。这些年所有的不快化作眼泪流了出来，世界上有比我更幸福的女人嘛？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如果十八年前我没有任由仇恨泛滥，这一切的一切该有多美好！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他答应我会一直帮我隐藏这个秘密，尤其不会让两个孩子知道，他会带着他们幸福快乐地活下去。并且永远不会踏足我的故乡，永远不会提及我家乡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