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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世事变幻,是阿维热?还是徐祥顺?(散文) ——二十年前一次采访,今日终于写下终章


作者:乔个休 秀才,1478.7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407发表时间:2024-02-08 22:35:38

来自意大利的阿维热,去年9月15日在瓯海仙岩沈岙去世。3岁来到温州的他,在中国土地上,走完81岁的人生。谨以这篇二十年前的采访,向他致意。
  
   漂洋过海
   1930年春,仙岩沈岙村,薄雾在田间缠绕,油菜花开得正闹,黄黄绿绿地,成片成片延伸向远山。山那边走来二十出头的青年徐定富,身后跟着提药箱的助产婆,步履匆匆向村里走去。
   一个少年噼里啪啦地迎面跑来:定富哥定富哥,阿嫂马上要生了,快走啊。徐定富他们气喘吁吁地加快了脚步。
   守在产房外团团打转,徐定富搓着手无计可施。屋内好久也没有传出他所期待的啼哭声,妻子的呻吟声却逐渐微弱。产婆垂头丧气地出来,歉疚地放低声音:没办法,“血闷”闷住了,母子俩都没能保住。
   欲哭无泪。徐家本身就穷,从“温州府”娶妻过来,至今还欠着一身债。妻儿的去世,对徐定富犹如雪上加霜。一向聪慧机灵的他变得木讷沉默。
   一辈子与庄稼打交道的父亲,对如何排解儿子的痛苦,显然无能为力。徐定富闷头想了好久,有一天打定了主意。他开口向亲友借了些钱,拾掇起简单的包袱,踏上了开往欧洲的海轮。
   辗转来到意大利米兰,从未出过远门的徐定富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寸步难行啊。但如磐石般顽强的中国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他见陆陆续续上岸的华侨大多要换掉家里穿出来的土布衣衫,一些廉价皮带、领带等等颇有市场,便灵机一动,数着身边所剩无几的钱币,分次分批地置办了皮夹、皮带、领带、衣裤等等日用商品,放在篮子里,走街串户到处叫卖。省吃俭用几年下来,积攒了一些本钱,慢慢地办起了一个工场,招收一些华人及当地人进厂做工,生意越来越红火。
  
   米兰之恋
   怯生生踏上欧罗巴大陆那一刻,徐定富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前半生会与一位“番女”结下不解之缘,并因此于半个多世纪后在故乡被人时时记起。
   米兰小姑娘千蒂当时才十来岁。她自然更不会料到,十几年后,她会远涉千山万水,跟随一位黑发黄肤的中国人,撞入一个全然陌生的数千年封建历史古国,并埋骨在东方亚热带地区的一片青山之中。
   这一切,都源于一场浪漫的米兰之恋。1943年,一位英俊潇洒的意大利小伙子娶了金发碧眼的千蒂姑娘,并于次年有了一个叫阿维热的小男孩。虽然生活比较清苦,但一家子其乐融融。很快,腹中又有了一个爱情的结晶,千蒂殷切地期待着新生命的降生,并无数次想象孩子的模样。幸福的感觉并没有延续多久,不幸便降临。丈夫与所有的意大利年轻人一样,被卷入战争,并于不久后阵亡。
   1945年,因生活所迫,25岁的千蒂拖着沉重的身孕外出做工。风度翩翩的工厂老板阿热诺,给母子俩提供了栖身的所在和活下去的机会。
   阿热诺就是脱胎换骨般洋化的我们的瑞安同乡徐定富。38岁的阿热诺对阿维热和他的妈妈温柔有加,照顾备至。他们之间,有一种很特别的认同感。
   千蒂终于嫁给了阿热诺,蜜月尚未度过,一封家书跨越大洋,给阿热诺捎去了来自故乡沈岙的思念:父病重,速走归。阿热诺他爹徐老伯住在儿子寄钱回家建起的新屋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独子,想得很厉害,很苦,想得生了心病。
   大孝子阿热诺归心似箭。即使万水千山也挡不住对老父的眷恋。
   1946年,阿热诺带着妻子千蒂、三岁的儿子阿维热和出生七个月的小儿子登上归程。一起衣锦还乡的还有其他三户人家:青田的一对,龙湾蒲州的一对,瑞安凤胜的一对,均为中西合璧的异国鸳鸯。
   巨浪滔天,茫茫大海中的漫长航行,严重摧残了婴儿的健康。他们为不幸夭折的小弟弟举行了哀伤的海葬。千蒂的身体也因此一直很难恢复健康。
  
   寂寞童年
   踏着沉重的脚步,跨进久违的家门。那位倚门遥望、精神矍铄的老人,不是“病重盼速归”的父亲吗?
   阿热诺、千蒂、阿维热,从此没有离开中国半步。阿热诺惦记着米兰的工厂,千蒂思念着远在故国的亲友,但固执的公公以他东方老人的宽厚慈祥留住了儿子儿媳的脚步。阿热诺,也就是徐定富他们天天干着急。
   千蒂,不,按沈岙人的发音,现在应该叫牵弟了,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不习惯吃米饭,不会用筷子。老人便去买鲜鱼,烧得喷喷香,让她“夹淡”吃,熬汤喝;牵弟爱吃“番人芋”,老人种了好多“番人芋”;牵弟爱吃柿子,老人用稻谷去兑换柿子,让她天天吃个够。
   应该说牵弟在夫家的生活是愉快的,虽然她一直没有适应中国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但比较一起归来的其他三户人家,她的确算是幸福的了。
   那三户异国姻缘都没能延续太久。青田的那户人家,丈夫上山砍柴时,从山上滚下来摔死了;蒲州的那户,丈夫病故了;凤胜的那一户,孩子都已生了两个,天天被丈夫原先娶的小脚大老婆追打得要死,经常逃到徐家哭诉。后来这三个"番女"都带了孩子回去了。
   牵弟在沈岙的第二年,生了一个男孩,那年的雪下得好大,孩子夭折了;次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叫徐祥妹。因为阿维热现在有个中国的名字叫徐祥顺。
   牵弟的脖子经常感觉不适,村子里的老人把她脖子上的肿块叫做“栗”,我们现在其实可以推断,那可能是恶性肿瘤淋巴癌的症状。那“栗”经过乡村土医生一阵子草药敷治,终于平伏下去了。徐祥顺7岁那年,母亲脖子上的“栗”又出来了,而且出得更大。不久,牵弟带着她对亲人的牵挂,溘然离世。那一年,她30岁。
   “小番人”徐祥顺的童年是寂寞的。妈妈死了,他又长得高大英俊,与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父亲送他去念书,他坐不住,听不懂,从一册念到二册,又回到一册重新念到二册,书包扔到学校围墙外了,老师教育他两句,他回敬老师三句,据说曾把老师都搞得哭了鼻子,只好退学回家。村里的小伙伴也和他玩不到一块,捉弄他,被魁梧有力的他追打得东倒西歪。徐祥顺养羊、养鹅、养牛、干农活,都是一把好手。太阳每天上山又下山,青草枯黄又碧绿。躺在山坡上暖洋洋的春阳里,徐祥顺做了一个又一个梦,梦见了许多许多,但他从来没有梦见童稚时节生活过的意大利古城米兰。那里有著名的拉·斯卡拉歌剧院,有建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最大教堂之一的哥特式大理石教堂及博物馆,但徐祥顺不知道。
   阿尔卑斯山脉的雪风,一次也没有吹入他的梦境来。
  
   中西合璧
   徐祥顺的继母是瑞安塘下人,她是个心肠很好,吃斋念经的人。舅舅一直喜欢徐祥顺,他的女儿比徐祥顺小两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渐渐长大了,逢年过节见了面,两人反倒一声不吭了,舅舅察颜观色,有一日做主把女儿嫁给了徐祥顺。
   徐祥顺夫妇生了二女一子。大女儿23岁那年结婚怀孕后,受了惊吓从楼上摔下不幸亡故。儿子徐贤孝,油漆师傅,带了两个江西小伙子当徒弟。媳妇是附近花台村人,孙女叫徐雯洁。小女儿也已结婚,生了个女孩。继母当年50多岁时,住到庙里修行吃长斋。父亲三十年前去世,享年84岁。妹妹徐祥妹嫁在大罗山,后来搬到仙岩霞霖,种田,开岩。
   徐祥顺当时也种田、开岩。农闲时,他帮公路段修筑104国道拉了两年的板车,50元一工,做了60来天。工余无事就凑在放炮师傅身边看,看他们点根香烟燃火药芯,心里也怪痒痒的,在边上三瞧两看,竟无师自通,学会了开岩炮。七八年平安无事,名气在外。那天也合当有事。在竹溪,中午时分,吃了饭后,看一个徒弟太忙,来不及放炮,他便自告奋勇帮着放雷管,放得急,摩擦或是碰撞,还算命大,抽回手已根本来不及,有五根手指齐齐炸掉,送到温州的解放军118医院抢救,总算没有全部截肢,保住了左手一个小指。其他一些也用不锈钢什么的修复支撑起来。自此他也便放弃了开岩炮的营生。村里分田到户,全家分到了1.7亩地,后来归林业部门统一包去种了苗木,可拿到一些钱。村里安排徐祥顺与其他四个人组成村级联防队,每天守夜巡逻,一个月也可拿到一些钱,每天日出而息,日落而作,从夜十二时值班到黎明四五时许。他的外貌起了不少作用,有些外乡人居心叵测,夜幕中乍一见手持长电筒的他貌似钟馗,往往吓一大跳,惨声惊叫,跳着脚逃之夭夭。流动人口的增多,带给徐祥顺的好处是,他跟务工者们学会了一些普通话。徐祥顺是个乐天派,倒也没有什么烦心事。
  
   故国情愫
   多年以前,远在意大利的外婆、阿姨牵挂着大洋这边的骨肉,经常寄钱寄信来,叫送兄妹俩出去。徐定富答应着,都无法出去,一直拖到了20世纪70年代徐祥顺二十多岁时,徐定富的一个朋友,自告奋勇说能带他们出去。后来推测,此人似有意借机接管徐定富在米兰的工厂。
   廿七八岁、已有一个女儿的徐祥顺很是高兴,卖掉了结婚用的“双亭婚床”,筹款跟那人一起出去,继母陪他到了北京。意大利驻华使馆工作人员一见那人手中所持的千蒂的护照,觉得非常奇怪,责问他,千蒂的护照怎么会在你的手中,你是什么目的,拿去要做什么?从此,那本护照放在大使馆里保存。
   徐祥顺因无合法手续,当然无法出国,但大字不识一个,从未走出仙岩半步的他,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实在无法弄懂这一切,他不知道还要经过一整套的程序。他要找到那位“叔叔”,于是一个要进使馆,一个不让进,竟跟值班门卫争吵起来,双方闹得不可开交,一对二扭打起来,打退两个打四个,打退四个打六个。徐祥顺身高虽不到1.8米,体重却达90多公斤,自有一身蛮力。使馆人员很为难,电话打到外交部,于是一辆轿车带着他到了外交部,妥加安顿,一路电话通知浙江省、瑞安县有关部门,这件事情才算以误会开始,以理解结束。
   护照“收”走了,钱花光了,人又出不去,徐祥顺当然指责那人,那人却倒打一耙,说徐祥顺母子俩坐车逛北京城去了,找不到他们才办不出去,言下之意不是没办法,是他们自己不识抬举。把徐祥顺弄得气呼呼的,从此也熄了要出国寻亲的念头。
   后来几年,也许是已近花甲,动了叶落归根的念头吧,徐祥顺有些思乡了,毕竟在中国生活了五十多年,金发碧眼的阿维热已经深刻领悟到了中国人传统观念的精髓。当年留在母亲护照上的指纹、姓名等,现在都起了作用。瑞安籍的一些侨领、华侨很热心地帮他寻亲,通过国内外报纸、电视四处联系。徐祥顺的心思也逐渐地又热乎起来,他想回家看看。
   寻亲终于有了眉目,有关意大利亲人的消息使徐祥顺产生了新的希望。来自米兰的亲友到温州相认。我不知道,那一刻,远离故土五十多年的徐祥顺,心中会充满怎样的沧桑感。认亲顺利成功,相信将滋润半个多世纪一直固执地追寻着的一颗心。
   在媒体的陪伴下,徐祥顺在五十年后终于踏上了故土。亲戚相见,免不了一番拥抱唏嘘诉说。为了能让徐祥顺留在意大利工作和生活,他的表姨们当场向市长表达了希望能够恢复徐祥顺父子意大利国籍的愿望。但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徐祥顺在意大利待了一段时间以后,无法习惯意大利的生活,最终还是决定返回中国,他似乎更适应在沈岙的村居生活。
   凹目隆鼻、满腮雪白胡髯的徐祥顺,以一口纯正的本地话,粗声粗气地与我拉着家常。渐渐掀开他满布风尘的家史,使我的思维开始一点点变得恍惚。徐祥顺也许不了解“庄周梦蝶”,但如此活生生的奇妙组合在我面前出现,怎能不让人惊叹造化弄人,不知徐祥顺是否也有这样的困惑:当年的阿维热应是今日的徐祥顺,那么如今的徐祥顺是当年的阿维热吗?我们不得而知。
  
   写作手记
   采访徐祥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对他的采访,源自一天上午我从瑞安老家坐车返回温州上班,途经104国道沈岙段时的见闻。我从车窗看出,发现一位纯正外国人长相的老人,穿着简朴,侧腰端着一只马子桶,到公路边的简易厕所倾倒夜香。看样子,他不可能是来中国旅游的外国人。这个相当生活化的场景,对一个记者来说,是一个值得深挖的稀罕事,我顿时有了兴趣。
   后来联系当地,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个番人,童年就来到温州,在沈岙生活了几十年,娶妻生子,完全融入当地生活。于是,我想办法约到了他。他家是两间老式的江南民居,两层楼,已经有多年历史,墙体上布满了青苔。我们提了两张竹椅子,相对坐在他家门口的道坦里采访。坐在嗞扭作响的竹椅上,与一位纯粹的意大利人,以纯正的本地口音对话,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恍惚的事情。
   他虽然很健谈,但时不时会侧过头去看天空,他不大习惯与我对视。不远处是竹子和一些杂树,他的目光经常会飘到高天上。他烟瘾很重,两根残缺的手指夹着烟,很快几口抽完,又对上一根。我们相同的口音,为采访提供了便利。他不大会讲普通话,也不喜欢讲。当地来一些外地务工人员后,交往多了他开始学讲几句普通话,然后和孙子孙女们交谈,基本上是普通话了。
   贯穿于整个采访过程,我的感觉就是在阅读《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人生也许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如漂萍一般,不可捉摸,无法预料。但,这就是命运不可预测性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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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具有传奇式的人物随着作者采访缓缓走入读者的心,阿维热还是徐祥顺,入眼的标题就很吸引眼球,随着层层解读,一篇饶有意蕴且带哲理性的散文跃然纸上。阿维热出生在意大利,因为母亲嫁给一个叫徐定富的中国人,便随母亲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由此开启了他的成长之路,并有了自己的中国名字:徐祥顺。自始至终,作者都在思索拷问,若阿维热没有离开意大利,他的人生会不会更好?或者比留在意大利更好一些呢?这些未知而又深度的问题,是留给读者思索的空间。显而易见,阿维热的人生是有悲情共鸣的,但同时又是幸运的。还未出生,阿维热的亲生父亲因为战争离世,徐定富把他视若己出,在母亲早早过世后仍是待他如亲生儿子。遗憾的是,阿维热没有读书,做着最底层的工作,并失去四根手指。他有落叶归根的意愿,千辛万苦回到故乡却又不适应了,重返中国,直至离世。散文语言平静理性,直抒胸臆,掷地有声,是一个心怀悲悯,有责任感的作家,书写灵魂深处的忧虑,对生命的认知,对人与环境的关系,都能与之产生极强的共鸣。一篇佳作,流年力荐阅读!【编辑:清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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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24-02-08 22:41:19
  散文内容紧扣主题,理性平静的叙述,阐释生命的无偿和不可捉摸。世上最曲折的路是人生之路,究竟是阿维热还是徐祥顺,读完便有了答案。感谢乔兄在过去的时光里鼎力支持流年,新春佳节到来之际,清鸟提前给您拜年了,祝愿你们全家在龙年龙腾四海,穿越九霄,佳作不断,来年富有,年年有余!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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