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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烈焰(散文)


作者:江少宾 秀才,2579.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4发表时间:2024-02-15 21:27:16

每次晚归,他都蜷在椅子里,埋着头,似睡非睡。车子来来往往,居民进进出出,他总是置身事外地坐着,仿佛自己守的不是一道门,而是椅子周遭的一小片阴影。
   他是保安吗?入住伊始我有些怀疑,哪有这样的保安呢?他大约只有一米四左右,还有些驼背,一身灰黑色的保安服已经很旧了,也很脏,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个人显得异常单薄。他干瘪的小脑袋像晒干的坚果。最醒目的还是脸。那是一张不能细看的脸,巴掌一样大小,五官紧巴巴地拼凑在一起,其间密布深长的皱纹。岁月的痕迹太重了,反倒模糊了实际年龄,五十岁?六十岁?我不能确定,看上去都有可能。
   如果不是保安,他怎么能霸着那张椅子呢?那时疫情管控尚未完全解封,进门需要扫码,那把褐色的椅子就像一枚被魔法师施了魔咒的钉子。我留意过了,至少有五个保安坐过那把椅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每周日清晨,物业主任总是站在小广场中央,腆着肚子,面对几排人训话。那五个身着统一制服的保安时常心不在焉地站在第二排,脸上挂着笑,朝进进出出的居民东张西望。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松松垮垮的,像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老年旅行团。作为团长的物业主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一个处心积虑挤进来的散客。保安室门口挂着一块醒目的告示牌,来来往往的居民都能看到物业主任的个人信息和彩色照片……照片上的王主任至少比本人年轻二十岁,饱满的脸颊,光洁的额头,一丝不苟的黑发。如今王主任一脸褶子,显而易见地老了,却偏偏不服老,时常像年轻人一样在服饰上精心倒腾—白皮鞋、白裤子、白汗衫,胸口坠着一块翠绿色的玉佩,即便阴雨天也戴着墨镜。只有高高凸起的大肚腩包裹不住,倦鸟归巢时,我常看到他独自在花园里踱步,一边踱一边来回揉搓着肚皮。我们都是时间的仆人,很多中年男人都挺着大肚腩,宛如捧着一只时间的容器。
   王主任当众训话时,他总是拎着簸箕,拿着扫帚,在花园周边煞有介事地转悠。王主任训多久,他便转多久。好在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在这个熙来攘往的老旧小区里,他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
   老旧,但赫赫有名。作为本市第一个商业开发的居民小区,这里聚集了第一批暴发户,以及企事业单位的离退休老人。一批老人依赖老城区便捷的交通条件和丰富的医疗资源,守着老房子不肯挪窝,另外一批老人急于改善居住条件,主动撤出老城区,空出来的老房子出售的少出租的多,由此衍生出一群“啃老族”。谁都惹不起啊,王主任心知肚明。
   能坐这把椅子的,只能是物业公司内部员工。
   后来发生的事情印证了我的判断。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小区里散步,忽然听到有人在附近大声谩骂,“你个死矬子,抢,抢,抢你妈的……”我心里忽然一紧,闻声走了过去,原来是那个经常捡垃圾的老妪—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小丛风中的芦花。“芦花”面前是一只垃圾桶,而他一只手抓着蛇皮袋,另一只手正和上半身一起从垃圾桶里拔出来。他顾不上回应芦花的谩骂,将“抢”到手的纸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踩实了,折叠起来,熟练地塞进蛇皮袋,尔后迈着小碎步,交替挪动着秸秆一样的细腿,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个垃圾桶。
   我有些吃惊,他究竟是保安,还是以保安制服为幌子,方便自己捡垃圾呢?
   “我看你是上辈子作孽作多子……”芦花依旧忿忿不平。
   “别骂了。”我说,“人都走了。他不是保安吗,怎么还捡垃圾呢?”
   芦花警惕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听你口音,我们还是老乡呢,我也是枞阳人。”
   进城二十多年,我始终没有学会普通话,这一句我索性说起了方言,我一开口她就笑了,整个人随之松弛了下来,“保安,他能保什么安?”
   “那我怎么看他经常坐在椅子上呢,那不是保安坐的椅子吗?”
   “哦,你到现在还不晓得啊!”她朝我迈近两步,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捋了捋乱蓬蓬的长发,神秘兮兮地说,“哦、哦,老开、老开是个光棍条子,不晓得到底是哪块人……反正就东打油西打浪,住在南淝河那边的大桥洞里……王主任看他可怜,让他住保安室。平时也没什么事,就看看大门,一个月五百块……”
   原来他叫老开,应该是姓开了。
   “捡垃圾也有捡垃圾的规矩。以前就我一个人捡。老开摸到门道之后,仗着有王主任,一天到晚跟我抢,喏,刚才你不是看到子吗?你讲我哪里抢得过他哉!”
   她絮絮叨叨的,仿佛要向我讨一个公道,也或许是憋得太久了,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又是老乡,难免一顿倾诉。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望着她饱经风霜的脸、芦花一样的乱发,我只能默默地听着,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她快七十岁了,老伴过世早,土地流转之后,家里没事干,便跟儿子进城带孙女。孙女上学之后她又成了闲人,听人说捡垃圾“一本万利”,既省事,又省心,她动心了,悄悄买了七八个垃圾袋,藏在楼上楼下几个水表间里,等儿子儿媳上班之后,再悄悄拿出来,在小区十几个垃圾桶之间陀螺一样打转。“王主任真是个好人啊”,在小区里捡垃圾,是要经过物业公司许可的,但王主任不仅没有阻止,还主动帮她联系垃圾收集站,她负责捡,垃圾收集站负责收。水表间容量终究有限,当物业公司上门提醒水表间不能堆放易燃垃圾时,她已捡垃圾好几个月了。天机就此泄露。儿子蒙了,感到既好气,又好笑,先是威逼利诱,接着又温言软语地劝说。她自知理亏,一直埋头听着,始终不搭腔,任凭儿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是不同意歇手。怎么可能歇手呢?她已经尝到了捡垃圾的甜头—她在月饼盒子里发现过两张购物卡,面额不详(她认不得字);还在一只茶叶罐里掏出好几十张花花绿绿的纸币……这些“意外之财”她一直没敢拿给儿子,一来怕儿子误解,二则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支配权得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今自己还能动,万一动不了,儿子不管了呢?不怕的,毕竟自己还有点箱底。
   这些小算盘,她自然不会告诉儿子。将近一个月的冷战之后,儿子到底拗不过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许了。
   她如释重负。从私下到公开,仿佛一场艰苦卓绝的游击战,她侥幸成了赢家,却又怅然若失。以往,儿子总会抽时间陪她聊聊天,她坚持捡垃圾之后,儿子找她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更让她感觉憋屈的是,儿媳妇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平日里相处也有了距离,唯恐避她不及的样子。她不解啊!捡垃圾怎么了?难不成就低人一等吗?既不偷,又不抢,城里人怎么就看不起捡垃圾的呢?
   儿媳妇在税务部门工作,职业病严重,在家和在单位一样。她已经习惯了,所有的委屈都咽在肚子里,从不当面发作,而是老黄牛一样,在漫漫长夜里慢慢反刍,慢慢沤烂。乡下人,逆来顺受惯了,隐忍,是他们毕生持守的美德。
   “一个月能挣好些钱呢?”我望着她手里的垃圾袋,问。她的幽怨过于具体,都是家事,我没有权利说三道四,只好生硬地拽回来,她意识到了(苍老的脸上漫起一缕羞涩的神情),将垃圾袋往怀里揣了揣,“哪能挣什么钱啊?反正没什么事,忙惯了,手脚闲不住。”
   我笑了笑,答案原在我预料之中。大学毕业以来,我先后住过六个小区,每到一处,都能遇到这种“手脚闲不住”的老人。以前是种地不挣钱,如今是无地可种了,都流转给了种粮大户,他们锁好老屋,随儿女进城,寄居在钢筋水泥构筑的鸽子笼里。鸽子笼纵有千般好,终究不接地气,出门两眼一抹黑,既不认识人,又分不清东南西北,魂不守舍。对这些被困空中楼阁的老人来说,钱已经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但向家人伸手总归不方便,于是想方设法自食其力,既消磨富余的时间,又能挣点零花钱,一举两得。
   那一次闲聊,我们都意犹未尽,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忘年交。陪读多年,孟母三迁,我身心俱疲,“社恐”倾向越来越明显。蹊跷的是,此后多次相遇,她再也没有停下来和我聊天的意思,每次只是递过来一张笑脸,然后便急匆匆的,从一个又一个垃圾桶附近消失了。
   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老开,他要么靠在椅子上打瞌睡,要么蹲在保安室门口,埋头整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纸箱子、饮料瓶、书刊报纸……他几乎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顿饭。早上,我经常看到他津津有味地啃白面馒头,晚上则大口吸溜方便面。方便面是他的大餐,他双手捧着,心满意足地吸溜,舔,一滴不剩。他吃得真香啊!我很羡慕,一个人的幸福竟然可以如此简单。
   最后一次见老开,是壬寅年腊月的事情了。那日天气晴暖,空气中浮动着腊八粥甜糯的幽香。出门上班时,我远远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业主将王主任堵在保安室门口,指着老开的脸,气势汹汹,“前后就那么点时间,鞋盒子就不见了,有人看到是他拿的……”王主任裹着一件大红色羽绒服,将信将疑地反问女业主:“鞋盒子里放金项链,你没记错吧?”女业主的口气不容置疑,“我、没、记、错!”
   老开的嘴唇哆嗦着,满脸通红,眼巴巴地望着王主任,“我真没拿!我要是拿了,不得好死,不得超生……”
   王主任拍了拍老开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我知道你的,你手脚一贯很干净。”
   老开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哭出声来:“没拿就是没拿,干吗要欺负老实人……”
   现场已经乱了,在家的居民都围了过来。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我正准备走呢,人群一阵骚动,忽见芦花很不情愿地跟在一个保安身后,从人群中间挤了进来,看到我,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异样。
   “听说你看到了,老开拿的,”王主任疑惑地望着芦花,“你可看真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和我一样,大家都想知道答案。
   这么多人围观,芦花明显有些不安,她迟疑着,望望王主任,又望望老开,直到女业主捣了捣她胳膊,她才下定决心似的,喊了一声:“就是老开拿的!”
   周遭一片哗然。
   “你、你、你……”老开浑身颤抖,张着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漫长的争执开始了,咄咄逼人的女业主喊来三个帮手,四个人一哄而上,轮番审问老开。这是一场完全不平等的交锋,女业主揪着老开的衣领,逼他交还金项链,而老开则赌咒说,他要是拿了,出门就被车撞死……
   女业主准备搜身。王主任护住老开,正色道:“你没有权力搜身!这样吧,报警。”
   派出所就在马路对面。两个民警沉着脸,一番简单的询问之后,便带走了女业主、芦花和老开。老开一面走一面回头,眼泪汪汪地望着王主任。王主任叫过一个保安,叮嘱了两句,然后便小跑着,远远跟了上去。
   围观的人群慢慢散了。那三个被女业主请来帮腔的人还聚在保安室门口,叽叽喳喳地议论:“那个捡垃圾的,不是她婆婆吗?”一个栗色卷发忽然说,另一个打着耳钉的鹅蛋脸附和道:“我也疑惑呢,没好意思问……”
   我猛然一惊。东野圭吾说:“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项链真是老开拿的吗?直觉给了我答案,但我不愿意相信。凡夫俗子的我们既是芥子,也是须弥,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因为芦花言之凿凿的指认,老开百口莫辩,成了一个无法自证清白的嫌疑人。警方没有搜到项链,就要过年了,事情便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无头案。
   王主任保释了老开,但保安室,老开是住不下去了。他去了哪呢?我问王主任,王主任摇摇头,郁郁寡欢,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不知何故,他很久没在小广场上现身,也没组织大家开会了。我很喜欢那个小广场—如果不是看中了这座小广场,儿子上高中需要租房陪读时,我大概率不会选择这个小区—广场南边有一座凉亭,凉亭上爬满了密不透风的紫藤。凉亭不够用了,葳蕤的紫藤顺势爬上两棵云南樟,樟枝藤蔓在半空中彼此拥抱,相互纠缠,形成一座绿色的穹顶。穹顶下摆着三张石桌,十二只圆滚滚的石凳,呈“品”字形。白日里浓荫匝地,光的涟漪在浓荫外浮荡。有老人在凉亭里遛鸟,下棋,舞剑,也有老人在嘻嘻哈哈地掼蛋,斗地主,围观者众。一切都是晚年该有的样子,安宁,祥和,与世无争。入夜,我时常独自在这里散步,窗帘四合,楼道间的灯光像瞌睡人的眼睛。月亮自楼宇间悄悄移过来,呈淡黄色,能看见嫦娥翘着兰花指,侧耳聆听吴刚伐木。忽然飘来一大朵云,天狗一样吞没硕大的银盘。银河倒悬,流水一样奔涌。
   白云苍狗。浓荫下的老人走马灯一样换着,古老的传说一息尚存。哪有恒久不变的事物呢?常言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眼见的,就一定是事实吗?
   我没有再见过老开。那张褐色的椅子还钉子一样待在原地,像一个路标,等着他回来。雨季就要来了,他在哪里栖身呢?我不知道。希望他还能遇到“王主任”。
   芦花一直在,拎着垃圾袋,孤魂一样,在垃圾桶四周翻翻捡捡。她的头发似乎又白了一层,像一团旋落下来的积雪,寒意森然,阳光下,又像一团猛烈燃烧的白色火焰,转身又熄了。“项链事件”之后她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即便劈面相逢,也总是微微转过身去,然后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今日晨跑,我还看见她左手拎着一只菜篮子,右手拿着一根大油条,东张西望,边走边吃,偷偷摸摸的样子。我佯装没有看到她,当然,她也不希望看到我吧。
   其实,我很喜欢和她聊天。她低缓的口音,忽然间漫起的羞涩的神情,像极我离世多年的老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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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明朝思想家洪应明在《菜根谭·概论》中说:“生长富贵丛中的,嗜欲如猛火、权势似烈焰。”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生长在富豪权贵之家的人,他们的欲望会像猛火一样强烈,他们的权势像烈焰一样灼人。特指人生长在富贵权势的世界中,欲望、野心会异常强大,甚至失控。本篇散文《烈焰》讲的是当代非常弱势的两个普通百姓的故事。故事中,第一个出场的主角叫老开,身高一米四左右,还有些驼背,一身灰黑色的保安服已经很旧了,也很脏,松松垮垮套在身上,整个人显得异常单薄。老开,无妻无房,常年住在河边的大桥洞里。老旧,是生活小区的名称。小区物业公司的王主任同情老开,让他住保安室,平时看看大门,一个月五百钱工资。工资之外,仗着有王主任关照,在小区顺带干上了捡垃圾的工作。故事中第二个出场的人物叫老妪,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小丛风中的芦花。她也快七十岁了,老伴过世了,便跟着儿子进城带孙女。孙女上学之后成了闲人,听人说捡垃圾“一本万利”,便干起来了。在小区她捡垃圾的经历自然比老开老。“捡垃圾也有捡垃圾的规矩。以前就我一个人捡。现在老开摸到门道之后,一天到晚跟我抢。”老妪,自然不能容忍。经过一场精心策划的“项链事件”,老开终于离开了老旧小区,不知所终。老妪却一直还在老旧小区,拎着垃圾袋,孤魂一样,在垃圾桶四周翻翻捡捡。文章语言精练,人物刻画细腻,通篇不见“烈焰”二字,读完却似有熊熊的“烈焰”灼伤我们的心灵。佳作。流年荐阅。【编辑:一海明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216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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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24-02-15 21:30:41
  《生活周刊》2024年第一期刊登了周刊记者采访哥伦比亚作家皮拉尔·金塔纳的一篇专访。题目就叫《母性里的黑暗》。其实人无论是生活在富贵的环境里,还是生活在贫穷的环境里,欲望无所不在,只是大小深浅不一而已。但无论如何,同情弱者,给弱者一个温暖的生存空间,这是我们作为人的善良最起码的要求。感谢作者支持流年。感谢分享文学智慧。遥祝写作快乐!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2-17 15:59:1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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