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婆婆是个遵循习俗老礼的人。每年过年前后十几天就只能说吉祥的话，做吉祥的事，寄托了婆婆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和期盼，特别是那些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老人。也难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泡在苦水，埋头跋涉，苦苦挣扎，谁不盼着苦尽甘来，谁不盼着有个出头之日啊。正是因为苦怕了，穷怕了，所以每到新年都生出一个美好的心愿，希望阴霾过去，见见朗朗的蓝天，照见暖暖的阳光。渐渐地，这成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种习俗。这些天里说话一定要讲究，什么破啊、少啊、完啊、死啊之类的词一定要避免，这些词让人觉得破败、晦气。煮饺子露馅了，不能说煮破了，要说煮挣了；饭吃完了，不能说我吃完了，要说我吃好了。不能说少做点儿饭，要说做精点。死，是最忌讳的一个词，是正月里的洪水猛兽。
　　 至今我还记得两件有趣的事。
　　 第一件事是小女儿两三岁，正月初五，按照我们当地习俗，正月初五要吃饺子。我们把包好的饺子，一圈一圈地放，摆满了一大盖帘，没想到，刚看完村里老人出殡的小女儿，回到家一眼看到，就口无遮拦，来了句“这好像一个大花圈”。这可是婆婆在正月里最忌讳的。只见婆婆瞪了小女儿两眼，说道“你就不会说句吉祥话”，我赶忙打圆场说：“没事儿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因为女儿那时确实太小，婆婆也就没怎么计较。
　　 另一件是大女儿六七岁时发生的事。前面的始末缘由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要给奶奶什么好东西吃，却赶上奶奶正在睡觉，婆婆醒来，只记得大女儿跟婆婆说“我看你睡得很——”“死”字咽回去了，丈夫见状，马上纠正说：“你就说睡得很沉。”大女儿沉吟了片刻说：“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没叫你。”大家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婆婆听了也很高兴，一边鼓掌一边说：“好，还是我孙女会说话，这个‘香’字，比你爸爸说的‘沉’字还好。”
　　
　　 二
　　 每到新年，年前这些天更是要做吉祥的事。腊月十五以后要炸炸糕，象征步步高升。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炖白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小年糖瓜祭灶，灶王爷上天庭汇报之后，二十四要扫房，打扫卫生，擦得窗明几净，给新年个新气象。打扫干净，就贴年画，贴对联。那时的年画多数人家是一个大胖小子和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怀抱大胖鲤鱼，年年有余的纸画；有的是贴毛主席的伟人像，有的是贴当时的电影名星画。房间漂漂亮亮，焕然一新。
　　 中国民谚称“腊月二十七，宰鸡赶大集”。这一天，家家户户要宰杀自家的家禽，还要赶集、采购。与平日以购缺卖余为主要目的的赶集相比，腊月二十七赶集主要是买年货，如衣服、肉菜、鞭炮、春联、香烛、烧纸、赠送小孩子的各种礼品、女孩子的各种头花饰物等春节所需物品，因此这天各地的集市都十分红火热闹，应有尽有，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夕阳落山人们才往回赶，路上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民谣中有“二十七，杀只鸡”的说法。杀好的鸡，不在当天吃，要用缸或大瓷盆冻起来，一直放到三十和猪肉一起炖熟，而且，三十的时候也不能吃完，要一直留一点。因为，本身代表了大吉大利，所以节日期间，天天都要在餐桌上见到鸡，这样才算圆满。另外，因为老理讲究初一不能动刀，所以，这些东西当然也就要提前准备好了。
　　 中国传统民俗中在这两天要集中地洗澡、洗衣，除去一年的晦气，准备迎接来年的新春，旧时有“二十七洗疚疾，二十八洗邋遢”的谚语。腊月二十七洗浴为“洗福禄”。
　　
　　 三
　　 三十前后，婆婆总要撕一块棉花，摊开，用一根高粱秆从一头卷起来，再抽出高粱秆，让棉花变成一根空心的圆柱。我们当地把这叫“布结”，谐音“不借”。大概是那时的人们穷怕了，怕来年再没吃没穿，还要向别人家借东西，所以年前在墙上挂个“不借”，希望这来年不愁吃穿。这些天缺了什么东西，宁可受憋，也不去向他人借。大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晨，我们这里要包饺子，我家总是浑素两种馅。饺子也称“交子”或“娇耳”，寓意“喜庆团圆”和“吉祥如意”，通常包成元宝状，代表财源广进。浑馅的是猪肉或牛肉，加韭菜或白菜，大虾，鸡蛋等。韭菜谐音“久财”，白菜谐音“百财”，大虾，弯弯的，像一个个微笑的嘴巴，象征开心快乐。有时将一两枚硬币洗净放在一两个饺子里，谁吃到谁有福。为了吃到硬币，几个妹妹，翻来覆去地找，但每每还是丈夫吃到。素馅的是白菜或韭菜、大虾、冻豆腐。豆腐谐音“都富”或“都福”。有一年三十包素馅饺子，冻豆腐有点儿少，又不能去要或借，婆婆便用几个鸡蛋去换回几块豆腐。有时为了应景，特意蒸上一锅，寓意蒸蒸日上。年饭也非常有说道，鱼、鸡是必备佳肴，预示年年有余，大吉大利；四喜丸子，团团圆圆；生菜，寓意和气生财。猪蹄，寓意着发财就手，做什么都会顺顺利利。年饭上桌要六个、八个或十个菜，好事成双。红烧肉是家家餐桌上必备的，每次待客都少不了它的身影。那时母亲总是先熬糖色，把肉切成四寸见方的大块，煮一大铁锅，焯水，开锅后捞出，沥净水份，晾干，涂上糖色，然后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把肥肉先下锅煸炒，出油，然后五花三层的下锅煸油，肥肉渐渐变小，放入花椒、八角、肉桂、豆蔻、葱花、姜片、炒香，再放入生抽、老抽、面酱、白糖或冰糖。一刹那，嗞啦一声，一股白气直冲屋顶，打几个旋儿，袅娜出屋子，拥着风飘远，但还恋着屋里的暖，留下个长长的尾巴。满屋的香气弥漫着，氤氲着，盘旋着。你家的烟雾，我家的香气裹挟着，缭绕着，把村庄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稍炖几分钟，成为酱红色，加水盖盖儿，大火烧开，小火慢炖一小时左右，最后收汤，油亮亮，鲜艳艳，流光溢彩，色香味俱全，狠狠地吸上几口气，让它直达心底，沉入肺腑。
　　 大年初一，吃完饺子，大人孩子穿戴一新，准备拜年。母亲进冬子月就准备全家的新衣新鞋。最初裤子都是母亲一梭一梭织出来的家织布，没有缝纫机，裁好后一针一针整天整夜地缝。新鞋也是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纳鞋底，做鞋帮，缝合。即使有姐姐帮忙纳鞋底，做鞋，往往也要到大年三十才全部做好。后来条件允许了，就买衣服鞋袜。大年三十我们各自都搂着自己的新衣服入睡。天不亮就嚷嚷着穿新衣服，都被母亲拦下了，怕吃饺子弄脏了。
　　 按照习俗，吃了早饭，出门，成群结队，小辈给长辈拜年。第一家就去西邻老太奶家，因为老太奶会给每人一角的压岁钱，挣压岁钱也是正月最高兴的事，也是望眼欲穿盼过年的原因之一，人人都成了“小财主”，欢天喜地，尽管有时也会被要求上缴“国库”，小嘴噘得能拴头毛驴。一家家串，出东家入西家，每家至少也给每人一块糖。第二天孩子们聚在一起，看谁得到的糖多，谁的好吃，谁的糖纸漂亮，互相交换。
　　 初一过后，就进入待客模式。今儿一波，明儿一波，亲戚少的待几天，亲戚多的要待到十五前后，天天有好吃的，虽然孩子不让上桌，毕竟剩下的也是鱼、肉。
　　 过年前后几天弄坏东西也是婆婆忌讳的。如果谁不小心，摔了个碗，打了个杯子，婆婆便会觉得不吉利。但婆婆并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当我们解围说：“碎碎(岁岁)平安”时，婆婆便高兴起来。
　　 我结婚的第三年，婆婆腰疼，干不了活。正赶上年关，要炸丸子（油炸糕），我和三妹都没做过这活，婆婆便指挥我们姑嫂做。开始一切还好，但等烀完豆馅一揭锅，一擦豆馅发现稀了，婆婆就很不高兴，说：“让你们干点啥，都干不好。我这腰，唉……”那一年，婆婆的“年”过得很不顺心。
　　 过年也最忌讳有病，即使平时总吃药，过年这两天也不吃，要把药藏起来。
　　
　　 四
　　 中国年讲究的就是一个团团圆圆，合家欢聚。古时山万重，水万重，关山迢递，“长路漫漫似无边，步履凭依寻乡梦”，能回家的都冲破千重阻隔，日夜兼程，形槁力疲，只要一忽尚存都要向着回家的方向奔赴。这时我也更理解了那些客居他乡，有家难回的古人为何写出那么多思乡思亲的悲戚之作了。高适的《除夕作》“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多么悲情！在这“家居虽获落，眷属幸团圆”的喜庆佳节，诗人却客馆寒灯，孤身只影，寂寞清冷，思亲怀乡，彻夜入眠，也就不言而喻了。
　　 时至今日，人们仍要回家过年，你看，一群群在外工作打工者，携妻挈子，扛起行囊，大包小包，舟车劳顿，风餐露宿，汇成了回家的滚滚洪流。车站万头攒动，路上车如流水，匆匆奔向家的方向。到家，进门一声“爸、妈”，孩子扑入怀中，一路的疲惫与艰辛，一年的劳累和牵挂都全部放下。家，不管多么遥运，永远是神经中最柔软、最脆弱的那根线；不管世界有多大，只有家才是那最温馨、最愿意停靠的港湾。此时也更敬佩那些守卫边防的将士，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妻儿，也有家庭，但为了全国人民能够在该团圆的时刻，全家团圆，他们竟义无反顾、告别亲人、远离家乡，坚守在祖国的边疆，守候着人民的安宁。在我们自己灯火可亲，万家团圆之际，千万不能忘记那些目光如炬，紧握钢枪，站立在风雪中的将士们。正如当代作家苏心所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为你负重前行”，让我们牢牢记住吧，这样的生活来之不易。
　　 老一辈这种朴素地乞求吉祥平安顺利的意识，也正是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美好愿望。老一辈凭着这种对美好愿望的追求，过上了幸福生活，我们中华民族一代代、一辈辈也正是借此，繁衍兴盛了几千年，也是一代代中国人前进的动力。
　　 吉祥的内涵，也一直在变化，曾经的那些吉祥的话，还时兴着，这是传统。如今的吉祥是亲人相聚，问工作怎么样，挣钱多少，将来有什么打算，都可以用“吉祥”两个字来贯穿主题。国泰民安，这是愿望，家家吉祥，这是生活细节，细节构成了完美的主题，中华民族的幸福含义总是有着严谨的逻辑。我爱一年一度的春节，也祝愿所有人，喜庆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