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地是逝者长眠之地，活人唯恐避之不及。可是，自从父母至亲躺平那里后，一方矮矮的坟地就成为我万分挂念的地方，牵动脚步开启春节回故乡的行程，“回家”看看。
　　 记得父母先后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和卫辉老家的妹妹约定，腊月二十九我回去，第二天去看爸妈。我与妹妹交流，避讳说上坟烧纸，相沿成习是：去看咱爸咱妈。我就是这样回避思念之痛，安慰自己的心灵。
　　 自从离开故乡卫辉，二十余年来，每次回老家，我都乘火车。在郑州吃过早饭，有条不紊拾掇好东西，不紧不慢去车站。中午时分到家，父母会备好饭菜等我。偶然遇到火车晚点什么情况，进了家门后，会发现碗里的饭菜扣在盘子下，还是温热的。
　　 火车站离我家不远，这次车站出来，仍然轻车熟路往家赶。到了街口，如梦初醒，有父母的地方是家，没有父母的那里，再也不是家了。那么，我去那里干什么呢？我有些迷茫，脚步散乱在十字街头。
　　 妹妹家在县城，距老屋这里四、五里路。我们很亲，中午完全可以去她家吃饭，好吃好招待，也可以就近找饭店吃一顿。但外面饭菜再好，也不是家的味道，更不会不是父母操持饭菜的味道。我怅然若失，孤零零地立在街口。思忖半天，最后想，既然走到这儿了，顺便还是去老屋看看吧。尽管，老屋已经不再是家，毕竟，曾经为家。
　　 父母相继去世后，整理好老屋。我们姊妹三个，湖南的大姐，郑州的我和老家卫辉的妹妹，买了把新锁，钥匙每人一把，锁住了老屋。打开屋门，我习惯性地就看到母亲临终的那张床。母亲先于我父亲去世，那年春节前，母亲已病入膏肓，在豫北医专医院住院，从腊月二十三听到稀疏的鞭炮声开始，就固执地要出院，要回家过年，否则拒绝吃饭、吃药。我和妹妹无奈，经父亲点头，除夕那天把母亲抬回了家，我和妹妹寸步不离陪护着母亲。初一清早，我把“母亲病危”的电报发往了湖南。那时没有高铁，大姐的城市在湖广交界的小站，快车不停，普客需要在长沙转特快，新乡再转普客，到卫辉最快也得48小时。我清楚地看着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影里，最后望望老屋门口，闭上了眼睛，那天，是正月初三凌晨。大姐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趴在母亲床前嚎啕大哭，但没有责怪我们没早几天告诉病情，只是懊悔地喃喃：“我对不起娘，我对不起娘……”直到入土为安，就像祥林嫂似的喋喋不休。当时，我和妹妹无不担忧大姐神经出毛病，精神状态太差了。
　　 父亲患病期间，由老家的妹妹照顾，替我这个不孝之子尽孝，我终生感谢。那段时间，我爱人患病在床，两个儿子上下学，吃喝拉撒，我得上班，按下葫芦浮起瓢，忙得焦头烂额，首尾难顾，妹妹十分理解。后来，我爱人在河南医学院手术后，住进ICU病房。病人家属在外面不能离开等传唤，听吩咐。有天医生让我回家取过去的片子，邂逅单位的老乡，在卫辉他与我家是近邻。他低声告诉我，听说你父亲去世了。我大惊失色，那时没有手机，电话也不普及，虽然没办法核实，但我仍慌忙到学校，替上初中的儿子请了假，把病房里的事情托付给了儿子。
　　 我含泪说：“如果你妈有什么紧急情况，大夫让签字，你代爸爸，行吗？大夫要是不同意，你就说，这是爸爸的交待。”我看13岁的儿子反复地点头，才火速朝长途汽车站跑去。
　　 等待我的是停放在堂屋正中的一口黑色棺椁，屋里弥漫着刺鼻的油漆气。我什么话没说，趴在棺前连叩响头，妹妹和大姐突然看到我，先是一惊，然后姊妹三人抱头大哭。送葬的堂兄堂妹，也是孝子孝女，身着孝服，陪着我们掉眼泪。妹妹仰脸问：“俺嫂现在咋样了？”我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突然，妹妹双手捶起我的前胸，撕心裂肺说：“不让你知道，不让你回来，俺嫂病得那样重，是谁告诉你的呀！”我知道，她们姑嫂情同姐妹，多年来我有深切感受。
　　 我说，我想看看爸最后一眼。大姐和妹妹胆怯地缄默无语，堂兄堂妹唏嘘地叹息，一位长辈叔叔，轻拍我的肩头，和蔼慈爱地说，傻孩子，已经盖棺封定了……
　　 以后，我每次回故乡，都会先到老屋看看，尽管老屋已经转手他户。然后去看父母，望着坟地袅袅升起的纸钱，飘往天国，我愿意推心置腹地向父母倾诉，但和当年“工作的事情跟爸爸说说，心中的烦恼向妈妈谈谈”不同，报喜不报忧，我让父母分享我的家庭幸福和美好。可是，人生没有一帆风顺，我把烦恼和委屈化作泪水恣意流洒。祭祀毕，我久久不愿离开，咄咄怪事，竟然感觉那里是家。
　　 我大姐已经88岁高龄，四代同堂，幸福美满。今年春节，没有告知我和妹妹，竟然从湖南乘坐高铁回到卫辉老家，由60多岁的儿子、女儿护送，儿子背着上下车。我们姊妹三个，在老屋拍照留念，到坟地看望父母，又拍了长长的视频，带回湖南。大姐走时候，我和妹妹送她进车站，大姐拉着我俩的手依依不舍，说：“恐怕这辈子我是最后一次回家看父母了……”语气里大姐并不伤感，反而是释然和满足。我截断大姐的话，说：“不会不会。但是，以后你千万不要回来了，我和妹妹去湖南看你。”列车启动了，很快便消失在茫茫远方。
　　 黄泉不闻生人泪，暮雨潇潇惆怅归。一位多愁善感的著名作家，在文章中写道：父母在哪，那是家。父母在，家就在；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读这样的句子我毫无惆怅之感，归途尽头也是“家”，因为，那里有我的父母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