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天都少不了要帮家里干活。可是，有许多活计都不是自己所喜欢的，如纺线、扫院子、洗锅涮碗、锄地、割麦等。这些活计，要么得长时间弯腰，要么得久坐，琐碎、单调、沉闷、劳累、枯燥，辛辛苦苦劳作半天，也看不出有多少效果。但是有一件事是我特别喜欢做的，就是一年一次照看晾晒的麦子。
　　 每年麦收之后，人们把麦子先装在口袋里，堆在房间。在麦子进入粮仓之前，得先晾晒一整天，学校操场、打麦场等地方，就是村民晾晒麦子的理想场所。
　　 周末或暑假，入伏之前，选定一个晴朗的天气。大人都有经验，根据农谚观察天气：“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假如前一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之时，西边的彩霞满天，第二天肯定是晴天丽日，可以出门，当然也适合晾晒麦子。
　　 一大早，父母就把家里所有的麦子，全部装在口袋里，用架子车运到学校操场。找一块浮土最少、平坦瓷实的地方，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将麦子倒出来，用木锨、木耙均匀地摊开，越薄越好，用木耙搂均匀。之后，叮嘱小孩，过一阵子将麦子搂一次，不可以乱跑，好好看守着麦子。父母回家了，只留下一个小孩照看着就行。
　　 当父母回家之后，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特别开心，特别轻松，因为在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仿佛进入了一个身心自由的时间段。先找一处阴凉的地方，戏台上或者教室的屋檐下，然后将装麦子的布口袋铺开，折叠出一个枕头，给自己营造出一个舒适的地方。可以坐着，什么也不干，发发呆，望着蓝天上倏忽漂浮的白云，浮想联翩；偶尔向北边望去，我们的教室那一排房间，在蓝天下静悄悄的。往日学校热闹的情形，浮现在眼前，此时此刻，不知道老师同学都在干什么？
　　 坐久了，可以躺下休息，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海阔天空，没有人来打断自己的思绪；也可以拿一本书，随便翻看，也许能读到有趣的东西。也可以随便躺着，什么也不用想，身心放松，就会迷迷糊糊进入短暂的梦乡。不过没有关系，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没有人来偷麦子，一般也没有猪狗鸡鸟等来祸害。如果运气好的话，有两三家同时晾晒麦子，几个小孩子凑在一起，聊天、打闹、玩游戏、打扑克，更加热闹。
　　 成熟饱满的麦粒，在比较早的年代，瘦小一些，颜色偏深，多数呈现出黄褐色。听母亲说过，解放前，麦子种子只有一种，叫什么金线银，麦粒细小，产量也低。后来，渐渐有了一些小麦新品种，记得父亲种过的就有丰产3号、反修6号等。新品种小麦，麦粒变的更饱满，产量也提高了不少。就连麦粒的颜色，也渐渐变成浅黄色，甚至是黄白色，犹如咱们黄种人的自然肤色。麦粒种缝处，颜色偏深一点，让麦粒那椭圆形的形状看起来更加饱满，更有立体感。
　　 当然，照看晾晒的麦子，还是要干活的，只是要做的活儿非常轻松，感觉还是玩耍的状态。过一个小时左右，拿木耙将晾晒的一片麦粒按顺序搂一遍，大约三两分钟就结束。如果嫌麻烦，鞋子也不用穿，光着脚丫子，脚下的麦粒晒的暧烘烘的。温热的气息，通过脚底，传到身上，舒适极了。此刻，只要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就能闻到麦粒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清新醇厚，仿佛还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直入心脾。特别是中等时分，操场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已经变成纯白色，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木耙搂过的麦粒，出现了一行又一行清晰的耙齿印，像在地面上画出的简笔画，非常漂亮。这一次横着搂，下一次竖着推，还可以将整片麦子搂成一个又一个环形、弯曲形图案。看着摊开的麦粒不断变幻着各种花样，心里充满了喜悦。仿佛自己是一位随心所欲的画师，在这一片麦粒上画着不同的画儿。此时，这是我最喜欢的、最充实的时刻。
　　 是啊，这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收获的粮食，也是几千年来，人们不断总结、不断改进传统的农耕经验而种出来的最美味粮食；这是父母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的收获，也是我们全家人这一年赖以裹腹赖以生存的口粮。
　　 中午吃饭之时，姐姐就会到学校替换我，让我回家吃饭，不用半个小时，吃过饭又到学校看麦子，姐姐就去做其它事。
　　 北方的夏日，白天特别长，强烈的太阳光炙烤着大地，发出巨大的热量。到了下午，再用木耙搂着麦粒的时候，竟然可以听到不同于上午时麦粒之间碰撞发出的细微响声。这时心里更是喜悦，今年全家人的口粮都在这里，今天麦子晒的够干吧？但愿从明天起，每天中午都可以吃到香喷喷、调上红油辣椒、倒上一点醇香柿子醋的面条吧？抑或有客人来到，趁机吃上一顿南瓜炒菜面，或者享用一次陕西人的至爱——油泼辣子干捞扯面吧？过年时，照样可以吃上又圆又大又软和的白馒头吧！当然，白馒头夹辣子肉，或者夹猪油辣子，对我们来说，是人间至味了！我们这些小孩子，更喜欢在惊蛰之时，吃上父母放在厨房架板上的咬虫馍了！那咬虫馍，从正月十五放到二月初二，差不多干透了，在灶火里烤一烤，变的金黄金黄，看着漂亮极了，香味扑鼻，咬到嘴里，更是脆香脆香的。
　　 等到下午四五点，太阳明显偏西的时候，父母就会拿着木锨、扫把、簸箕等收麦子专用的各种工具，来到学校。大家一起动手，把小麦收拢起来，装进口袋。这时的麦粒，已经被晒的热乎乎的，此时的父母，喜笑颜开，庆幸天气好，庆幸今天小麦晒的干透。即使人多，即使不断地讲话，也能听到麦粒之间摩擦时细碎的嚓嚓声，麦粒装入口袋时发出浑厚沉闷的嘣嘣声。一边干活，一边计划着什么时候淘麦，计划着磨面时收多少白面，留多少麦麸……为了生计，为了全家人能吃饱饭，母亲有操不完的心，总在精打细算，勤俭持家。
　　 为什么小麦晾晒之后，要趁热收起，趁热放入仓库呢？父亲说，这是古人传下来的宝贵经验，对粮食保存有好处。首先，小麦等作物趁热入仓，经过散堆压紧和密闭，这个温度还要保持一段时间，可以继续杀死未被晒死的虫卵、蛹、幼虫及成虫，从而达到聚热杀虫的效果。其次，能促进小麦的后熟，缩短后熟期。小麦收割之后，还有一个后熟的过程，趁热入仓，缩短了小麦的后熟期，这样的小麦，用来做成美食，口感更佳。其实，不只小麦是这样的，农村里种植粮食，如大豆、玉米、花生等，也都是在晒干之后，趁热装袋入仓、密封保存。
　　 原来如此！看来，平凡的生活中，处处都有学问；做任何事情，都有其本身的技巧和内在的规律。唯有用心学习，处处留意，才能把事情做好，才能得心应手。
　　 麦子装好了，要把口袋搬到架子车的时候，母亲的情绪就有点低落，总是免不了唠叨几句：“唉，没有壮劳力，扛个口袋都费劲。干这些活，还是男孩有力气。”听到这些，我心里也免不了难受一下，好在唠叨归唠叨，母亲并没有明显的针对谁，也不是想在此时为难谁、训斥谁。麦子总归是要装上车子的。父亲想办法扛，或者一家人一起抬，大家一起竭尽全力，把口袋装上车，搬回家，倒入粮仓。
　　 当然，如果运气好的话，有邻居小伙子在场，一般都会帮忙。只见人家随意扛起口袋，三下五除二，几袋粮食就堆放好了。那时的农村，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友好相处，人情味还是非常浓的。
　　 回到家后，麦子的香气很快就充满了房间，那是收获的喜悦。那时我经常想，一年之中，能多晾晒几次麦子就好了，我多么想多几次看晾晒麦子呢！可惜的是，一年仅有一次这样的好机会。
　　 自从我上了高中后，好像再没有看过晾晒麦子了。到了现在，估计麦子都是用联合收割机收割的，大概直接烘干就入库了，再也不用那时那样原始的方式晾晒了吧？当然也不用小孩子去照看晾晒的麦子了吧？
　　
　　 二〇二四年二月十二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