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于猫是再熟悉不过的。我们这里猫又叫财喜，所以有招财的意思。村人养猫，并不刻意在养上。他们对待猫的态度很随意，喂养就也没有定时更谈不上定量。自己吃饭时任凭猫在桌下腿边眼馋得擦来蹭去也不管，只有吃不完的剩饭剩菜了才会一并扒到猫碗里，敲着碗沿“喵喵喵”的唤几声，以示它来食。但要说把猫全然不放在心上，也不确切。比如，在秋冬季节的浅沟或者水洼里看见了小鱼，任谁都会立时下去摸，捉，而且是带着欣喜的，嘴里念念叨叨：“刚好，捞几条回家喂猫。”
　　 村人养猫是不管品种的，猫越土越好，出生越低贱越好。啥叫出生低贱呢？就是没有出处，没有来路。哪一天家里突然迈进一只猫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巴巴地养着就得了。在他们的眼里，“贱”算是好养活的通假，否则，他们不会把自个儿孩子的名儿取作“猫蛋”“狗剩”“铁坨”之类。
　　 不过，猫也有讨村人嫌弃的时候。倘使哪家有猫不守谷囤不抓老鼠，单挑着桌上的鱼碗跳亦或够晾晒的鱼兜、肉条，必定会遭来棍棒和恶语的夹击：“打死你这不务正业的懒猫，好吃懒做！”当然，言语是恶的，但棍棒并不真正敲到猫身上去。吓一吓是目的所在，希求其改邪归正是目的所在。人都有个犯错的时候，何况猫呢？浪“猫”回头也是金不换的。
　　 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土猫都有爱串门或者嫌贫爱富的习性，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总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猫的印象。我喂过黑猫黄猫麻猫，也没见过哪只猫走到过生命的尽头，可家里就是没有真正留下过一只猫。它们最终走向哪里，于我一直是一个迷。是迷也没人去刨根究底，我们孩子受大人的影响，和猫也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相处模式。有猫来蹭腿了，也会有伸手抚一抚的举动；夜间醒来，觉得腿弯处压着一坨什么东西，佝身定睛看得是猫时，倒头再睡也有之；下学回家见不见得着猫，也是无所谓的事；考试不理想，作业做不出来，猫在身旁转来转去心烦得一脚赶开也很常态……
　　 基于以上种种吧，在丰衣足食宠物盛行的当下，怎么也没想过家里会添出一位新成员——品种名曰英短的宠物猫来。
　　 这是一只透黑的英短，雌性，胖乎乎的身形，铜色的眼睛，和儿子相伴已经两年又半载，儿子为她取名璇璇。儿子说璇同璿，有聪明的意思，而且黑色为玄色，所以璇也是取玄的谐音。
　　 我听了直笑：这是把猫当宝贝养呢，取个名都郑重其事的。
　　 璇璇是一只特别怕生的猫。在我和她相处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里，她躲进卫生间洗漱台下的抽屉，任你怎么呼唤怎么逗弄，就是不离开那方宝地。
　　 “璇璇咋这么胆小呀？”我问儿子。
　　 儿子说：“可能是我那时候在租住房，地方小，常常把她关在外间的缘故。”
　　 可是第二天我在做饭的间隙偶一回头，就见着了拐角处璇璇黑乎乎的圆脑袋。她探头探脑地朝我这边张望，圆眼睛里写满探寻和机警，一副小心翼翼、伺机而动的模样。
　　 我故意装出要跨出厨房的姿势，还只半带夸张地侧了一下身，那圆头便已倏忽不见，耳边净是迅疾的脚爪划拉地板的声响。
　　 “只怕又躲到抽屉里去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悄眯眯地去查看，事实果然正如所料。我无声地笑着离开了，我可不想把璇璇逼迫得太紧，以致她生出更强的畏惧心理来。
　　 我继续去忙活我的一应活计，仿佛根本不在意璇璇的存在一般。果然，她又踅出她的抽屉，一步三探在她的领地——客厅里。我用“猛一回头”的动作去逗弄她，她依然惊慌，一闪身并跃在她的猫爬架上，拿玻璃珠样的眼睛瞪着我，还很有点装腔作势的凶劲呢！我一笑以置之，仿佛对她的举止不屑一顾，漠不关心。
　　 儿子这回出差的时间有点长，猫盆里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他竟然忘了远程操控放猫粮这一茬。
　　 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哟，忙忘了。不要紧的，璇璇吃得少。”
　　 璇璇确实吃得少。儿子把粮食放满猫盆后，璇璇立时跑过去进食。看着她吃食时一点一点的小脑袋，听着她咀嚼发出的嘎嘣嘎嘣的脆响，还以为她饿得慌了，猫盆里会浅出一截粮食来的，结果待她大快朵颐后去看时，那猫粮只是少了几粒大块点的浅黄色条形而已。估计那深褐小圆和浅黄条状交合的猫粮中，条状是她最最钟意的。我想到儿时常听大人们形容饭量小的孩子为“吃猫食”的俚语，不禁会心一笑。可小时候也没见着猫咪这么优雅地进食呀？可见“优雅”一词还得由环境来制造。难以饱腹的年代就产生“狼吐虎咽”，丰衣足食的年代自然就“优雅从容”。我又想到“淑女”和“野丫头”这两个词汇。毋庸置疑，那时候我们村人的猫该是归入“野丫头”的行列了。
　　 璇璇喝水也是尽显优雅风范的。璇璇吃完干粮必定会去喝几口水。儿子心细，给她提供的饮水不仅是纯净的，而且流动着，富氧。那水盆斜底有小孔如泉眼般咕嘟咕嘟地冒泡，璇璇喜欢在那泡泡的边缘饮用。尖而软的小舌头一卷一卷，蜻蜓点水般，小咽几口便去一旁玩耍了。那闲适悠然的姿态，仿佛哪家的富养小姐，让人不禁感慨我们平日奔波里的行色太匆匆。要是我们生活里能多一些这样的雍容、从容该多好。可见，人不如猫。我不禁哂笑了。
　　 既然璇璇已是家中一员，尽早和她搞好关系，和睦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就成了一种必需。于是，我想到一个和她早日亲近的好办法。她不是藏在抽屉里不露面吗？我就拿她心爱的零食亲嘴鱼诱惑她。我把亲嘴鱼的包装袋撕出一个小口，挤出里面的精华，拉开抽屉，在璇璇的鼻尖引诱。果然，她馋了，鼻孔缩了几缩，嗅了几嗅，终于放弃了矜持，伸出了小舌头。那舌头先是间歇性试探，继而毫不客气大肆舔食起来。如此，第二日的下午时分，她竟能蹭着我的裤腿，细声细气地叫唤两声，仿佛在向我讨要零食。
　　 儿子不允许我多喂亲嘴鱼。儿子说：“她已经够胖了，可不能惯着她。”
　　 我是不主张娇惯的，育人养物皆是。料想着没有亲嘴鱼做中介，璇璇会和我保持原有的生分的，哪曾想，她并没有再去躲藏，而是那般积极主动地和我亲昵，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小跟班。我干啥她都跟着，我拿什么她都感到新奇。我去卧室，她也去卧室；我下厨房，她也下厨房；我上个厕所吧，还得留着神关门，不然，门会夹住那条黑乎乎胖尾巴。最惬意的是我在书房里看书。儿子把书房的前沿靠窗处设计出一个榻榻米，榻榻米上搁着一个茶几。我坐在茶几这头的软垫上看书，璇璇则卧在另一头的软垫上晒太阳。读书的间隙里抬头，见得棕色圆垫上舒舒服服地卧着那么黑乎乎毛茸茸的一团，半眯着眼睛，一副慵懒富足的模样，有种岁月静好的温馨扑面而来。璇璇像个小小好吃佬，她最见不得我拎袋吃零食。每每此时，她必会跳到我的手边，闻闻袋子，闻闻我的手指。我捏出零嘴中的某一颗或者一片给她，她耸耸鼻尖，嗅过之后旋即离开。她是很懂得洁身自好的，坚决远离“垃圾”食品。
　　 璇璇可能最是嫉妒我的手机的。我睡前或者起床前，总喜欢半卧在床头刷几个视频开开心。这时候璇璇就会轻轻悄悄地走过来，三级跳一般，从地板到床头柜再到我的身旁，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喵喵喵地轻柔唤两声。她央求我和她戏耍呢！倘使我只朝她笑一笑后继续看我的手机，她就会撒娇似的一爪踏上那冰冷的屏幕（有时还会毫不客气四爪相连的踩过去），然后回眸一瞥，仿佛半是气恨半是撒娇地说：“看我踩坏你的手机！叫你只看手机不看我，叫你不和我玩！”哈哈，真是可爱得紧呢！
　　 儿子出差回来，我把和璇璇的互动展示给他看。我敲敲地板，一边喊着“璇璇”一边向着她招手，她即刻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先是擦着我的双腿转一圈，然后顺势一倒，在地板上打起了滚。她知道我终于空闲下来可以和她戏耍了，欢天喜地的。我和她逗弄一会儿，起身去挠她的猫爬架，她也迅速起身，一跃而起。她的黄眼珠滴溜溜地紧盯着我手的举动，我的手放在哪个高度，她必也跃上那个高度，一跃一个新台阶呢！她在宣誓主权，告诉我那里都是她的专属地盘。
　　 再长的假期也显得短促，不几日又得去上班，去上班就得和璇璇告别。和璇璇相处的这段时日里，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孤单。她每日总是早早地蹲守在我的卧房门边，倘使另一半比我早起开门，她必会跳到我的枕边，用鼻尖拱一拱我的脸，喷洒出柔和的气息。
　　 我和儿子说：“你上班总是早出晚归的，我们走了，璇璇会不适应的。”
　　 “嗨，习惯就好。”儿子说，“你们没来时她总不是一个在家里。”
　　 想想也是，哪不是个习惯的过程呢？儿时的养猫也是养猫，现如今的养猫也是养猫，没有璇璇的时候，我又何尝想过有她后的日子呢？尽管我也是怪舍不得离开璇璇的，可凡事呀，习惯就好！
　　 2024.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