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老胡同里旧时光(散文)
(一)
前几天跟母亲通电话,闲谈中提到自家不远的九房门老胡同要拆了阔道,我讷讷沉默了片刻,之后淡淡应了声:“都还是小时候上学常走的巷子,现在县城车多了,要发展,难免。”
许是聊到了话头上,母亲便多说了一句:“不过,为这事,对门小修特地跑来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家,四月初清明,天跟着回暖,她想叫上你一起去老胡同再走走。”
“嗯,等这阵子忙完就回来……”
(二)
聊完那通电话,又试着回忆起来,然后起身走进卧室,从五斗柜里翻出那本旧相册,其实若不是母亲提起,恐怕真就模糊了胡同的样子,有一回是学校组织春游,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我和小修背着书包在胡同追逐,同行的伙伴带着老式柯达相机给我们拍过一张照片,现在想起来,也就那一天,我们书包里装的不是课本和作业,而是爱吃的蛋糕和汽水。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句《乌衣巷》当中的诗被我写在照片背面,儿时笔迹青涩,但十分工整,照片塑封后一直保留至今。
记忆里印象最深的,读书那会儿最害怕的事就是习诗背文,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学校教室和家里书房,而这两处地方,一处有老师,一处有家长,书背得怎么样,大人时常要在耳边念叨几句,于是放学路上,只要进了九房门老胡同,我和小修常常会仰着头背诵课文,身侧那两面青石高墙,会把我们声音送上头顶那一线苍穹上,遇见蔚蓝、遇见霞光,遇见秋冬、遇见春夏,偶尔哪家木窗吱呀一阵,往往,又惊起满巷岁月痕迹的热闹声。
(三)
酷暑时节,老胡同是纳凉的好去处,清风满巷跑,父辈穿着挎栏背心儿、大裤衩站在院儿门口抽着烟,老街坊们坐在马扎上扇着大蒲扇聊天……周末,老胡同更是孩子们的天堂,砍沙包、滚铁环的发小们,彼此追逐打闹,或是拿着弹珠和英雄卡,寻块安静的地方,席地而坐,一下午都不挪腿脚。
还清晰记得,那会儿学校午休不让提前到校,我和小修就会在老胡同里逗留,口袋里装着为数不多的零花钱,找胡同口的老大爷做一个糖人,围着木转盘鼓着劲喊:“大白兔!大白兔!”,偶尔猜中了,又兴奋大半天,做糖人的老大爷见我们模样也会跟着笑,面容和蔼,拿着铁勺往往会给我们多画几圈。我们把糖人拿在手里,欣赏一阵,不舍得马上吃。1999年兔年的初夏,我和小修坐在胡同香樟大树的阶台上,耳朵里各塞着一只耳机,一边吃着糖人,一边听着磁带里林晓培的“心动”,等待学校午休结束的广播铃声。
“你说,树上知了说的话翻译出来会是什么?”
“当然是热死啦~热死啦!”
“可我觉得不对。”
“那应该是什么?”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直在想,还没想到而已。”
“哎呀,哪有这么麻烦,还有好多课文要背呢,谁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快走吧。”
小修总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侧,扎一个小马尾,笑起来眼睛水汪汪的,我记得我妈常对李阿姨说:“你家的女儿长大肯定好看,性子乖巧惹人疼,要是我家四月有她一半听话就好了。”
可谁想,时间总是这样恍然若梦,当我和小修都慢慢长大,曾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却奔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那条老胡同,不过一道深巷、两侧人家、几对木窗……却承载了我们一茬又一茬鲜活得历历在目的童年。它们这样真实具体地存在过,但回忆起来的时候,像是在羡慕一件自己没有得到过的礼物。
(四)
后来,刘海齐眉,蜕去那份稚气,走过了小学毕业,走过了初中懵懂,十几岁的时光锦缎上,自行车后座载着小修,只剩匆匆驶过老胡同,然后像两只惶惑的小兽一般扎进了试卷题海,身边的老师和同学,人人都是一张寂寞的脸,我常常认为这是努力的样子让人觉得骄傲,但我没有,那时候我的寂寞不过是有话想说的时候没有人听,有人听的时候却又无话可说。
小修还是一如既往的开朗,主动亲近身边的朋友和同学,心中目标明确,有自己高考后想去的城市,反倒是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我们之间那个沉默的人,不管课上还是课下,我曾花大把时间执笔书写,仿佛在逼仄的夹缝里透气,下了晚自习,整理好书本和背包,去到文科班喊一声小修的名字,两人走向停车棚,像往常一样,她默不作声将一只耳机塞进我右耳,坐上自行车后座,微微拉紧我衣服,青春在那个年纪,像一颗晃眼的星辰,倔强卡在喉咙里,以为任何彷徨、困惑都不需要别人来怜悯,可,真的不需要怜悯吗?
“四月,前面九房门胡同放我下来走吧。”
“……嗯,好。”
“明天就高考誓师一百天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
霓虹染不到的胡同,仿佛一笔抹不开的墨,将所有时光细碎的痕迹点在墙脚,寂寂矗立在安静的空气里。
“其实,你写的东西,我都看过……”
“哈,是吗,那可别告诉我妈啊,不然又要骂我没出息了。”
“怎么会呢,我脑子里也常常充满迷茫,不过是想着先做好眼下能做好的事,你笔下表露的自己,早就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打心底,我是佩服你的,我不说,是因为那也是一种希望。”
“……”
“你不猜一下我眼下能做好的事是什么?”
“还用猜吗?那么努力,985,探囊取物。”
“那是做得第二好的事。”
“第一呢?”
“陪着你,然后,像从小到大那样,喜欢你……”
记得的那一晚,老胡同起了风,有木质清香掀动在握着车把手的指尖。
(五)
再后来,因为父母的关系去了不同的城市上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继续留在北方,这里冬天会落下大雪,属于城市上空的冷寂会在半夜像一张没有预告的幕布,覆盖住人烟阜盛之中的悲欢,人逐渐在成长中变得柔软,学会跟生活妥协,一旦工作繁忙起来,忘性很大,很难有格外深刻的日子刻进岁月里,但总归在最好年华留下的美好或遗憾,始终拉你回头看。
其实听到九房门胡同要被拆掉的那阵沉默背后,不过是想起了小修最喜欢的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我想说,生命是一束斜切的光,里头扬起了尘,而老胡同,很快就将成为记忆中一抹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