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三十的早上，潘民安没有感觉到一丝春节喜庆的气氛，从阳台上看下去，本应热闹繁华的街道，显得寂静得有点害怕。
　　 闫峡市府前路上的天子饭店门口，正在出售过节储备的蔬菜，稀稀拉拉的几个购买者，显得散漫而又落寞，一派末日景象。这个统领整个闫峡市餐饮业的大哥，年前铆足了劲，四处宣传自己的经营理念，撒钱大酬宾，要在这个春节大赚一把人心，彻底一统闫峡市的餐饮江湖，根本立定自己的江湖大哥地位。
　　 天有不测风云，疫情冷不丁的到来，看来，天子饭店的关门谢客，已成定局。
　　
　　 二
　　
　　 潘民安在书房里独自窝屈了一夜，摸着胸膛上结婚二十年来，第一次被老婆抓下的五道明显的手指甲痕迹，还是感觉到有点隐隐作疼。潘民安一边摸着胸膛上的手指甲痕迹，又一次拨打了郭凤凤的手机，这已经是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第五十九次拨打这个该死的电话。
　　 郭凤凤的电话里依然传来中国移动那个该死的女声：“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你稍后再拨”！潘民安愤愤地把手机扔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顺势踢了一脚书桌前的椅子，轮动的座椅打了一个转，碰在书柜上，震得嘭响。
　　 潘民安正要走出书房，儿子潘光猫腰推门，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看着还在微微抖动的椅子，又瞥了一眼潘民安，问道，爸爸你没事吧？潘民安没有理会儿子，把他挤到一边，径直去往卫生间。
　　 儿子跟到卫生间，靠在卫生间的门上，看着正在刷牙的潘民安，又把头伸出卫生间看了看，妈妈林美萱的房间，悄声地说，爸爸，有你这么笨的吗？女朋友给你发红包，也不约好时间，发了还不赶紧收了，删除掉记录，直接让妈妈逮住现行，你说你干的啥事，抓你身上手印，你自己说冤不冤？
　　 潘民安满嘴冒着牙膏泡沫，正在刷牙，一听儿子潘光的话，顺手抽出牙刷打向儿子，骂道，“滚！”，满嘴牙膏泡沫，喷了儿子一脸，潘光抹着脸上泡沫，一溜烟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潘民安扔了手上的塑料刷牙缸子，感觉一阵尿意，他才想起来，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自己都没有小便，自言自语到，真他妈是急疯了。
　　 看着马桶里自己呲出的黄色尿液，还泛起来不少泡沫，潘民安想起来，昨天自顾和老婆林美萱吵架，降血糖的药也没有吃，马上加了把劲，尿完尿，顿时轻松了许多。
　　 提裤子抬头，潘民安看到儿子贴在马桶水箱后面NBA球星科比，正在呲着一排白牙，朝自己坏笑，想想刚才儿子的嘲讽，一阵怒火又上了心头。
　　 他告诉潘光多少次，不要把这个科比的招贴画贴在这里，自己每次撒尿，一看到他在笑，老尿不出来，妈妈和姐姐整天在这里洗澡，一个黑人老看着，成什么体统？儿子说，这是我的偶像，我要在尿尿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尿的更高，催人奋斗。
　　 家庭会议，老婆和女儿潘阳都说很好，不怕科比看洗澡，他们也喜欢这个黑人傻逼NBA球星，三比一，这个该死的球星，就成年累月地贴在马桶后的墙上，看着潘民安撒尿，看着他一天天地糖尿病加重，一天天地尿不高了。
　　 提好裤子，临出卫生间，潘民安把一嘴没有刷完牙的牙膏泡沫，喷在了科比的脸上，骂道，该死的玩意！死去吧！我让你笑！
　　
　　 三
　　
　　 潘民安知道老婆林美萱昨天和自己大闹，不光生自己的气，还生儿子潘光的气。
　　 儿子潘光，不是学习的料，上了个三本大学毕业，高不成低不就，也不好好找工作，爱好篮球，在市里的一家篮球少年俱乐部里当教练，天天尿尿都要看着NBA球星科比，开心是很开心，但挣得没有花得多，每月还要供上研究生的女朋友，青黄不接是常有的事，老婆林美萱心疼儿子，总是接济支援儿子。
　　 虽然林美萱不看好儿子的这个学霸女朋友，她不明白，一个学霸，研究生物病毒的研究生，怎么会看上吊儿郎当打篮球的儿子，总认为女朋友是把儿子当钱包，总有一脚踢开的儿子的那一天，不想让儿子潘光在这个女朋友身上太花钱。
　　 昨天中午，儿子在沙发上睡着了，手机放在一边，林美萱轻轻地拿起儿子的手指，尝试了几次，才终于通过指纹解锁，打开了潘光手机，偷偷查看，儿子和女朋友都聊些啥，整个过程，潘民安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总害怕儿子半道醒来。
　　 甜言蜜语不说，林美萱看到，潘光除了从天猫上给女朋友买了2000多块钱的，过年穿的羽绒服，还发了2000元红包，顿时吊起了脸。愤愤地给潘民安说，你们老潘家都是狼崽吧，上了半年多班了，过年过节，也没见给老妈买个毛线大的东西，还要常啃老妈，这可好，又是给女朋友买衣服，又是发红包，你们老潘家就是一群狼崽子，没有一个好东西。
　　 林美萱想对儿子发火吧，是偷看人家手机，还没法说，窝了一肚子气。这刚到晚上，还没有消停，该死的郭凤凤，又来了一出，火上浇油，林美萱就把全部怒火发到了潘民安的身上，闹了个天翻地覆。
　　 儿子潘光还一真以为仅仅是父亲，搞出什么绯闻，让妈妈怒不可遏，还戏谑老爸潘民安。
　　
　　 四
　　
　　 年三十，按往年的规矩，是一家四口人一起去和父母，吃团圆饭的重大日子。
　　 昨天因为郭凤凤发红包的事，和老婆林美萱吵了架，干了仗，女儿潘阳又在国外读书，儿子潘光说，政府发出疫情通报，严禁串门走亲戚，要听政府号召，不能乱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回原上陪父母吃团圆饭，潘民安第一年，第一次成了孤家寡人。
　　 儿子不去看爷爷奶奶也好，临出门潘民安交代儿子，看好妈妈，让妈妈起来了，吃点东西，她昨天晚上都没有吃饭，有啥事给自己打电话。老婆这也是和自己结婚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以前从没有过，都是该死的郭凤凤，潘民安知道这是一个误会，但现在联系不上郭凤凤，无法给老婆林美萱解释误会，那有什么办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父母住在闫峡市南边的原上，开车也就四十分钟的车程。
　　 立春的日子虽然不远，但原上还是一片冬季的景象，路两边白杨的落在地上的落叶已经枯萎，没有了初冬时刚落时，满地金黄的美景，远处，秋末曾经枝叶茂密，挂满苹果的苹果园，更是一片萧瑟，一眼可以穿透很远，望见起伏不定的远山。
　　 车一进镇上的街道，潘民安就老远看到自己在乡政府上班的同学王大然，他们一群人手里提着横幅，正在寻找合适悬挂宣传横幅的地方，叽叽喳喳地一团，有的戴口罩，有的没有。
　　 车走进，王大然看到是他的车，伸手示意停车，潘民安摇下车窗，王大然靠近车，冲着车窗说，回家看老爹呀？潘民安说，是！王大然说，疫情严重，我们都开始上班了，你这市里的领导还到处跑？潘民安说，没有这么夸张吧？就是湖北武汉严重，咱们这里又没有。
　　 王大然说，上面千根线线，下面一根针，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乡政府已经收到上面各级单位，二十多个电传文件了，还过他妈个鸟年呀！
　　 然后，又不忘笑着调侃一下潘民安道，当然了，市里领导只要不忘亲自布置，亲自指挥就行了，我们乡里的人，主要负责亲自干就行了，潘民安笑着说，看你那鳖样，我先走了，一会去我家喝酒。王大然边离开车往回走边说，喝酒？恐怕两个月内都没有这种可能了，我的市领导！
　　 潘民安边开车边想，这乡里的干部就是素质低，井底之蛙，听风都是雨，还两个月喝不上聚会酒，怎么可能？
　　 快进村，潘民安把车停下，又一次拨打了郭凤凤的电话，听到那个中国移动该死的女声，他直接挂断了电话，继续拨打微信语音，也没有反应，心理想，这个该死的东西，大过年的难道从人间蒸发了？临蒸发前，还不忘陷害我一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无法接通？
　　 漫无边际地想着郭凤凤为啥关机，总联系不上的事，潘民安又看了看女儿潘阳的微信，发现昨天早上发给女儿的一千元新年红包，已经被领取，女儿给自己回了一个伏地磕头的表情，后面跟了一句“新年快乐！谢谢老爸！”的春节祝福语。前几天，每天一元的红包，因为潘阳没有及时领取，都被退了回来，女儿在新加坡读书，潘民安和老婆林美萱，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外的安全，刚开始几乎每天都要和潘阳一通微信语音电话，时间久了，女儿嫌父母烦，微信语音，要么不接，要么就说正忙，潘民安很识趣，便不再天天微信电话女儿潘阳，改成一个星期一次，后来一个星期一次的父女聊天，也变成了三言两语，不超过一分钟。
　　 再后来，潘民安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每天给女儿发一个一元的红包，女儿只要领了，就证明她是安全的。从此，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工地；无论是平时，还是节假日；早上九点，准时给女儿发一个一元的红包，成了年近五十三岁，快要退居二线的市政公司副经理潘民安的每天规定动作，定打不饶。
　　 一元的红包，女儿潘阳刚开始领的很及时，时间长了，也变成了隔三差五地领一次，不少红包都因为过时，被退了回来，潘民安显得很沮丧和失落。老婆林美萱要求女儿把自己拉进女儿的同学群，女儿潘阳说，群主不同意，哪有妈妈进群的，我们说的你又听不懂，别担心，我没事的。
　　 潘民安翻了翻女儿的微信朋友圈，看到女儿的朋友圈更新在昨天晚上11点，是一群同学聚餐嗨皮的照片，他想女儿应该正睡懒觉，便不再担心。
　　
　　 五
　　
　　 进了窑院，妈妈一看潘民安一个人，就诧异地问道，怎么一个人？光光和美萱呢？潘民安一边往屋里走，准备放下手上给父母买的礼品，一边正想如何瞒哄母亲，父亲便从堂屋里出来，带着老花镜边看手机边说，一个人回来就不错了，还都回来？看看，疫情多严重，市政府通过微信公众号发出通知，严禁串门走亲戚，准备封村封路了，潘民安附和着父亲说，是！是！母亲看着一脸愁容的潘民安，拍打着围裙上粘带的面粉，一脸疑问地说，那你还敢回来？
　　 2020年的全家除夕团圆饭，潘民安的弟弟们都没有回来，说出不了市，城市封路了，就潘民安一个人陪着父母吃。
　　 父亲的兴致在疫情的手机新闻上，潘民安想着自己的心事，母亲唠叨着女儿潘阳的事，埋怨着潘民安说，闺女家，上那么多学干啥，还去外国上，都二十六七了，也不找婆家，岁数大了可咋办？电视上老说，什么博士剩女，那剩下了可咋办？后院的孙女子和潘阳一般大，孩子都七岁了。潘民安知道，母亲重男轻女，埋怨他不该让女儿潘阳一直上学，不顾儿子潘光，潘民安告诉母亲，儿子的心在篮球上，不爱学习，但母亲还是不管不顾地絮絮叨叨，吃饭的气氛很沉闷。
　　 一边吃饭，父亲一边翻看着手机，不时地向母亲和潘民安通报着疫情的最新进展。
　　 潘民安感觉父亲这个曾经的民办教师，现在好像离不开手机了，他每天在手机上看着各种新闻，然后通报给村里的老头们，然后，一起蹲在村委会的场院里，给村里的老头们分析着各种国家大事和国际争端，仿佛又找回了曾经村里民办教师，那种最有文化，最受人尊重的感觉。
　　 潘民安感觉世界真是变化快，自从父亲用上了智能手机，这个曾经被国家半道抛弃的，干了二十多年的民办教师，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们用手机微信，居然联系上了散落在全省各个角落的，曾经被国家遗弃的民办教师，建了微信群，集体去省城上访，讨要民办教师补助费，经过不懈的努力，竟然给办成了。尽管不多，父亲干了二十多年民办教师，现在一月也就补助三百多块钱，但让他马上感觉自己和村里的老头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人了，走起路来，也精神了许多。
　　 这个在家里一辈子没有抬起过头，被妈妈压制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现在居然也敢和妈妈顶嘴了。妈妈曾经笑着偷偷对潘民安说，钱就是男人的胆，你看你达达，自从领了每月三百元的补助钱，就差上房揭瓦了，也不好使唤了。但潘民安知道，尽管这样，妈妈还是很开心，三百块钱不多，但在农村，足可以顾上他们老两口日常的油盐酱醋钱，谁会和钱过不去？
　　 对父亲来说，三百块钱，这体现了一种身份和价值，和一个月给六十岁以上的老农民，一人一百块钱，那种钱，是不一样的，
　　 岁数大了，干了半辈子民办教师的父亲，身体又不是太好，有一阵子很失落。有点文化，教书二十多年，但没有退休工资，长在农村里，却又不善农活，功不成名不就，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部分的人，退休干部不是，农民不像，没有身份归属感。
　　 父亲过了六十岁，潘民安和弟弟们商量，每月均摊给父母生活费，也要不了多少钱，不让他们再去地里劳作，这点钱兄弟几个也出得起。
　　 在省城的大弟，刚开始是通过邮局每月把钱汇给父亲，后来嫌上邮局太麻烦，就每月把钱从手机银行里转给潘民安，由潘民安趁着看父母的时间，把兄弟们的钱集中捎给父母。一次父亲给潘民安说，大弟的钱，还是让他从邮局汇吧，你别捎了。潘民安有点纳闷，母亲悄悄告诉潘民安说，大弟邮局的汇款单一来，都送到村委会，村长会在喇叭上大声喊叫，“潘国泰！潘老师！潘校长！你二儿子又从省城给你汇钱来了，赶紧到村委会，拿汇款单！拿汇款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