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今年的冬暖。春节时野草已从地下钻出来，一片枯黄的大地上正孕育着绿意。树上饱胀的花苞也挂满了枝头，就等着去绽放。浓浓的春天气息已让人感到将要勃发的力量。
　　 在这样的暖冬里，节日的喜庆也挂在了人们的脸上。有人还笑的特别开心，走在村里大声大气地与别人打着招呼，毫不吝啬地向乡邻们散发着几十成百一盒的好烟。在城里挣了钱，发自于内心的喜悦便掩饰不住地挂在脸上。然而即便有春天里即将爆发的花草，即有那张张的笑脸，也难掩老家的衰落，老家已像人一样无可逆转地老去。它的喧闹也是短暂的，在热闹个三五天之后，赶回城里的人便带走了笑声。然而就是在这短暂的相聚时光里，乡村里悲欢离合的故事也在一直不停地上演着。
　　
　　 一，乡村的光棍汉
　　
　　 听到柱子离婚的消息让我吃惊。父亲说，早前离婚在乡里是件很丢人的事，现在人的观念变了，一言不合就离婚，离婚像家常便饭。
　　 柱子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做家俱，吊顶、刮墙皮、贴地砖、安装水电等装修的任个环节都难不住他。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村，他都闲不下来，前几年慕名请他去上门装修的人还要排队，一天忙到晚他都有干不完的活。
　　 有一次我在村里见到柱子时，他正站在马路边玩着手机。那是价值不菲的苹果手机，见我感兴趣，他又得意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你看，这是我在城里挣钱买来的，两个。我也是有钱人了。聊到城里，他的话锋一转，你说在城里有什么好的，城里钱好挣是不假，但也好花。撒泡尿也有人拦着要钱，在马路边划个框框就有人收钱，不给钱还不放人走。吃碗面要几十块，喝场酒要花几百，我在城里辛辛苦苦地挣点钱又大多扔回了那里。天天累死累活的，还不如收钱的那些家伙，坐着也比咱们挣得多。
　　 的确，城里与衣食住行相关的一切全与金钱挂上了钩，事事都要用钱去开道。有人说这样能逼着人变勤劳，逼着人想法去致富，从而促进社会的发展进步，但勤劳就能致富吗？不管在城里还是乡村，富的总是极少数。
　　 因为过不惯城里生活，柱子这个拥有两部苹果手机的有钱人一直没有在城里买房，但这并不妨碍他结婚。亲友们给他说媒，知道他干装修能挣来钱，人又长得高大，女方大多都能看上他。但他一直在挑三捡四，不是嫌女方胖了，就是嫌人家脸上有雀斑，或者是脾气不好。挑了几年下来，同龄人的孩子都能满地乱跑了，他这才勉强同意与一位女子结婚，那个女的相貌很普通。
　　 婚后，柱子守着老婆就不再到城里去打工。
　　 幸好那几年房地产很火，不断攀升的房价让人对城里的房子望而却步。在城里买不起房，又等着要结婚，许多人便转而翻新老家的旧房。于是，不断地有人找到柱子，在乡里他仍是天天忙得没有空闲的时候。
　　 房产热过后，装修生意也随着冷下来，柱子挣的钱少了。老婆大手大脚地花钱惯了，手头上猛地变得紧张，就不停地埋怨柱子。有时柱子从外面干活后回家，饭食冷了老婆也不去替他热饭。看到原先对他百依百顺的老婆变了，柱子一气之下就和她离了婚。
　　 柱子离婚后，一直想在网上再找一个。
　　 有一次，邻村里的陈姓父子围上柱子的家门，骂他不要脸，勾引自己的女儿。原来柱子在网上结识了陈家的女孩，就常约那女孩到镇子里吃饭，还给女孩买了东西。陈家人知道后，嫌他是离过婚的人，城里又没有房子。陈家人一怒之下便围上了柱子的家门。好在柱子对女孩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在大家的劝说下，陈家父子这才愤愤地离去。
　　 这次事件平息后不久，柱子依然天天抱着手机，沉浸在网络给他带来的兴奋中。
　　 父亲说，从村东头到西头，村里像柱子这样的年轻光棍有十几个。光棍多，女孩子也变得更吃香了，邻村有个女孩打工回到家，大年二十八那天一天约见了十来个男孩，结果没有一个让她看上眼的。你看现在男孩子想找个对象有多难。
　　 我想柱子由风光到落寞，最终变成了光棍，这又何尝不是社会的一个缩影。时代在飞速发展着，许多传统行业不断地衰落直至被淘汰，连带着靠这些行业吃饭的人也跟着落寞。如果柱子趁着手里有钱时在城里买了房，或许情况会好些。
　　 青年人难找对象，学校里几个村子的孩子聚在一起也凑不满一个班，没有年轻人的村庄还有希望吗。
　　
　　 二、喜子舅上吊
　　
　　 吃饭时，父亲叹道，你还记得你那喜子舅吗，他上吊死了。
　　 父亲的话让我大吃一惊，瞬时我又想起了那个高大英俊的形象，脸上挂着笑，看上去帅气又精神，那就是年轻时喜子舅。
　　 喜子舅是外婆的娘家侄子，小时候每随着外婆到她的娘家时，都是喜子舅陪我玩，我怎能忘了他呢。那时，他能在池塘边挖出大洞，大得能让几个人躲进去。他能用弹弓打下树上的麻雀。他还会做火枪，用自行车链条制成的火枪能把火柴杆打飞到十几米之外。在玩的方面喜子舅展现了远超过别人的天赋，这样的人比别人聪明，乡里人也认为他将来会很有出息。最让我惊喜的还是他的书箱。在他床下的一个旧木箱里藏了许多书，有各种各样的连环画书，也有厚厚的小说。或许是对我这个小亲戚的格外恩宠，我可以随意到他的箱子里翻找喜欢的书。看着那些图书，比吃到他给我的蜜饯还要让我满足。
　　 从他家里回来后，我忙于年复一年的求学中。还是在母亲那里我断断续续地听到喜子舅的一些消息。他的兄弟姊妹多，读到中学后他就辍学去当了兵，在部队里锤炼两年，回乡不久他就成了家。婚后就和村里人一样，安心地抚养着孩子。
　　 像他五十多岁的年纪，不管在乡村还是城里都还能打拼，他怎会吊死自己呢？
　　 父亲说他得了绝症，起初家里人还瞒着他。但他这人聪明，治完一个疗程后，他就从病友那里弄清了自己的病况，回家后就自杀了。
　　 我说，他是不是没有钱看病？他儿子不是博士吗，收入应不低，拿出点钱给他治病应不是什么难事吧。父亲回道，他儿子毕业后，就面临着买房结婚的事，上学、买房、举办婚礼这些事，哪一项的开支都是不小的数目。一个刚工作的博士又能攒多少钱，大的开销还不是要靠家里拿。既使不愁钱的事，生病总要有人去照顾吧，他儿子也不可能辞职专门去照顾他。传统的靠儿养老早已被现实碾碎成一句空话。
　　 父亲的话让我沉默了，乡村里的养老的确是让人头痛的事，伺候老人不光要有钱，还要有空闲的时间。而现在人们最难得的恰恰就是时间，不断攀升的物价，连喝水撒尿也要收钱的时代，谁敢停了工作去照顾老人，停了工作全家吃什么？在挣钱与照顾老人之间，普通人真是难以做到两全。
　　 让人痛惜的是，喜子舅在想通了这些后，为了不拖累儿女，他毅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喜子舅的死去在乡里引起了一时的热议。他是条真正的汉子，这是喜子舅死后人们对他最好的评价。我想下一年或更长一些的时候，人们便会淡忘了他的死去，外人谁会长久地记住那些与己无关的人呢。
　　
　　 三、侄辈的煤气中毒
　　
　　 大年初一那天，妻家的侄子突然来了电话，我以为这小子是拜年的，他突然说自己正在医院里。听到这话后，我的心里腾地收缩了一下，是谁出事啦，大过节的也不让人安生。
　　 接下来他又说道，不是他病了，是村里的一位本家哥哥煤气中毒了。全村的青壮年都赶到了医院，但还是没能留住他的性命。
　　 大过年的，我心里随着他的这段话起起落落了几次，最终等来的还是个不幸的消息。
　　 中毒死去的那个侄子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二，早些年玉石热时，一块不起眼的玉石能卖到几万块，家里便把他送到城里去学玉石加工。手艺学成之后，又给他在城里置了房，结了婚。三十多岁的年纪，他已有了一儿一女，小俩口也有稳定的收入，一家四口的日子正好过。年前，他们给父母买了礼物，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赶往乡下的老家。快过年了，弟兄几个都要从外地赶回到老家，全家早盼着相聚的这一天。
　　 年三十的晚上，他们一家人聚在一楼打牌的打牌，看春晚的看春晚，喝酒的喝酒，母亲则在一旁默默地准备着包饺子的食材。节日这几天家里吃的东西全靠她安排，虽然比平时忙碌劳累，但母亲的心里却没有半点怨言。一年中大家聚少离多，现在满堂子孙难得聚在了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大家安然地享受着这年夜聚会的时光。到了十点多，酒意加上起早赶路睡眠不足的老二开始昏昏欲睡，他就独自先到二楼去休息。二楼的卧室里没有空调，他怕冷，上楼时就顺便拎走了煤球炉去取暖。谁想到他这一上楼就再也没能回头。
　　 到了半夜，春晚快结束时，家人已陆续睡下了。老二住的那间屋只有一张床，很难挤下一家四口，他的老婆就带着两个娃娃住到了别的房间。
　　 初一早上九点多，家人陆续起床准备吃过年的水饺。见老二不在，母亲忙让人上楼去叫。叫他的人突然在楼上尖叫起来，大家忙拥上二楼，这才发现老二不知何时已昏迷了过去。于是大家抬头的抬头，架手臂的架手臂，一起把老二架到老大的后背上，老大一口气把他背上了车。
　　 由于正值春节，村里回家过节的人很多，大伙听到老二出事的消息，也各自驾车尾随着向医院赶去，一路上十几辆车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在乡医院里，医生翻开老二的眼皮，连连摇头表示这里治不了，他吸入的煤气太多。大家马上又把人转往市医院。那位侄子说，其实在乡医院时人就不行了，到市医院时他的关节已经变得僵硬。医生在确认老二死亡后，一路硬撑着的父亲此时再也支撑不下去，他的身子如面条般地摊倒在地。
　　 苏北乡村里的风俗，上有父母的年轻人死亡，不能在家里久留。老二大年初一死亡，初三火化，初四下葬。丧事期间，死者的母亲不停地哭诉着，大年那天早上的五点多，她看到二楼有道亮光一闪就消失了，那道神秘的亮光是不是暗示她去救儿子呢，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爬上二楼去看看，也后悔让孩子们赶回家过节。孩子啊，我不该催着你们回家，是我害了你啊，那苍凉无助的哭声让听者无不动容。
　　 儿子的突然离去，留给了亲人绵延无尽的伤痛与思念，我们无法想象下一个春节他们将如何度过。
　　 节后，忙碌的春运又开始了，人们同时也带走了乡村里那些或喜或悲的故事。乡村春节里的热闹便如同燃放的烟花，也像那春天绚烂的花朵，喧闹了一时后又归于沉寂。沉默而寂静，乡村总是淡然地面对着变换的日月星辰与风霜雨雪，以沉静的姿态看视着人间。
　　 而缺少了年轻人的乡村，仅剩些老人在苦熬苦撑着，将来有一天它会不会消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