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落日牌坊(散文外一篇)

精品 【流年】落日牌坊(散文外一篇)


作者:洪放 秀才,1561.3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7发表时间:2024-02-22 11:57:38

牌坊的影子一下子拉长了。这是落日时分,徽州大地正沉进渐渐到来的安静。我就在这安静中,沿着牌坊群,仔细地丈量那些影子。我甚至能看清影子中晃动的人名,和那些若隐若现、终成虚幻的荣光。我伸出手,在牌坊石上摸了摸。落日带去了牌坊的温度,它冰凉,回到了石头自身。再回头看那些影子,更加细长,绵远。而它们努力且艰难延伸的最后,是断裂。影子消失进了徽州的苍茫之中。
   许多人感叹。我只是微微地向着这牌坊群,在内心里敬了个礼。我并为着这牌坊背后的故事,只是为着牌坊所联结的那些人。她们,他们,都早已经烟消云散。牌坊对于他们,她们,意义何在?
   一点意义都没有。所有逝者,都拒绝留在世间的一切。
   徽州大地上,曾经是牌坊林立。这同徽州连绵的群山一样,横亘在徽州人的心中。无论是汉白玉的,还是河石的;无论是天子赏的,还是民间建的;无论是贞妇烈女的,还是官绅之家的;他们,她们,都走了。落日中,他们,她们,也不会回头看一眼。牌坊只是符号,解读它们的,永远都是后来者;需要它们的,也永远都只是后来者。
   我走过牌坊群,又折回来。落日几乎已经与山顶平行。我得赶在落日的余晖中,再一次听听这些牌坊群所发出的声响,再一次看看沿着牌坊顶,一寸寸流下大地的泪痕。
   只有在徽州巨大的安静之中,才能听见牌坊群所发出的语言。这些语言是青色的,同青山一样,同流水一样,同天井里长出的青苔一样。但有时,它们又是红色的,像吹吹打打中的轿顶,又像悬在高屋大梁上的红绸;还像从高墙上那方寸小窗里射进来的血红的阳光,以及被写进家谱中的那朱红的姓氏……青色和红色交织,在安静之中,缓慢而压抑地叙述着。如果你将耳朵贴在牌坊上,你就会听见:那是真正的民间生活与风俗史,那也是鲜活的人性与抗争史,还是像蝴蝶一样,不断飞翔、不断撞击、不断期求天空的生命史——当然,这些声音不可能被所有人听见。它们不会存在于家谱和史志里,也不会存在于牌坊上一笔一画的描摹里。它们只存在于这落日之中,只存在于你的悲悯与深入之中。
   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些牌坊群的荣光。我一直觉得这些牌坊群就是徽州大地上最疼痛与丑陋的印记。
   甚至是烙印,是瘢痕,是熄灭的烈火,是悬挂的锁链……
   牌坊群的影子,终于被暮色吞没了。大地宁静如初。远山更加浓重,近水更加幽深。而从周边村落里渐次亮起来的灯光,更加重了这牌坊群的黑暗。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了。
   对于徽州,我只是个游历者。一个游历者眼中的徽州,就如同牌坊的一角,永远是不完整的,也永远是不理性的。但是,我愿意做个感性主义者,也愿意取徽州一角,来抚摸和感知它沧海桑田的温度。
   这样,我就从徽州牌坊群,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宅院。这处宅院的静,与牌坊群的静截然不同。牌坊群后,是更深的静;而这处宅院的从前,是一个女人充满喧哗与骚动的风流。她甚至无法让人评说,甚至让所有评说她的人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她在时光和历史之中,如同一颗流星——她曾是妓女,曾是外交官夫人,曾是一个城市的保卫者,曾是独居古巷的老妪。她集智慧、美貌、泪水、苦难、不屑于一身。从她离开的那一刻,她就拒绝了这个世界——她不像徽州的她们。她们,为着牌坊而活;她,为着自由而活。
   归园。多好的名字。当年,赛金花是准备终老此地的。可是,她终究还是离开了。青山不合春心老。归园只好荒芜。我在归园里行走。想象着当年赛金花在园中的情形,更想象着她在一夜之间悄然而走,从此再未归来。归园,成了不归之园。
   牌坊群是静的。归园也是静的。徽州大地都是静的。我把这静揽在怀里,犹如一叶秋日中的浮莲。
  
   峨眉冷雨
   我去过峨眉吗?我经常会想到这个问题。经常会在这种模棱两可的境地里,反复地想——我真的去过峨眉?真的曾在那山道上慢慢行走?真的曾与那山上的植物、动物,以及金顶的辉煌一道,承受那无边无际的冷雨?
   答案是肯定的。我一定去过。记不清哪年了。早年,游历的地方太多,得益于工作。纯粹的旅行,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一个红尘中人,很难全然地脱开身来,奔赴自然山水。而早年的工作,给了我机会。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由此我常想:古人游历山水,一半是职业的旅行家,比如徐霞客;一半也是因了工作的缘故,比如欧阳修。包括苏东坡,他工作到每一个地方,则处处皆是风景,处处皆有诗篇。
   既然答案是肯定的,那我为什么恍惚呢?
   恍惚是有理由的。很多年后,我已经记不清峨眉山的长相。山也是有长相的,水也有。山水之间的生灵都有。峨眉长成了什么样子?一只木鱼,一支佛手,一尊佛像,一团佛光?都是,又都不是。川中之山,幽深静寂,峨眉清冷,最适合安放人心。而安放人心最好的方式,并不一定是拜佛,也不一定是香火,只要在山中走了,在水边洗了,在石上坐了,那就是人心最应该停驻的地方。人心是随着山水的,天地山水赋予人心以各种形态,一如天地山水赋予峨眉以各种形态。我们记得的,只是峨眉形态之一种。峨眉是天地之间的峨眉,又是每个人的峨眉。
   我在峨眉,一如既往地匆匆。人间皆是过客,再长的停留,也是瞬间。但我倒还真的记得:山道上的猴子,悬在树上的野果,山涧里漂流的落叶,远处山顶上流动的白雾……人声与人影其实都隐去了,或者是我视而不见。从进山门的那一刻起,到我出山门为止,峨眉仍是峨眉。没有人能真正地取它分毫。我们所取的,其实还是来源于我们的内心。山水只是观照,而观照的,还是我们自己。
   我记得我求过一挂佛珠。黄色的,据说是菩提子做的。那个穿黄色袈裟的人,光头,见着我,非要我求一挂。说这是因缘。我信因缘。当然,我并不信他。但我还是求了。世间事情,犹如流水,顺理成章就是最好,不必专门去拂逆他的小心思与虔诚。那挂佛珠我带没带回来?多年后,我想不起来它现在何方?峨眉能留在我身旁的物件,一个也没有。如果认真而细致地想,别的倒是有,而且广阔,那就是峨眉的冷雨。
   泰山宜负白雪,衡山宜结青藤,华山宜悬烈日,峨眉宜下冷雨。冷雨是峨眉最好的注脚。所有来的,所有去的,谁不曾是一滴冷雨?广大的人世间,伤痕遍地,最终都凝结在冷雨之中了。而峨眉的冷雨,不仅是雨,更是包裹天地的大容器。人生一粟,在这容器之中,都能寻到出口。山不会问你忧从何来,水不会问你愁自何处,只有冷雨,一滴滴的,一丝丝的,一颗颗的,不问西东,不问高贵还是低处的头颅,只管下,只管淋湿,只管让人心在这山中清凉,清净,清醒。然后,冷雨仍然是冷雨,你走出峨眉走向红尘的人心,依然是人心。只是,那冷雨已种在你的心上了。
   它会发芽吗?它会开花吗?这由不得冷雨,只随着你的心。我离开峨眉多年之后,在一场冬雨之中,想起峨眉的冷雨。我伸出手,向着虚空握了握。我的手中有峨眉的冷雨吗?有,又似乎没有。
   我还想起离开峨眉时,看见一个年轻的小尼姑,她没有撑伞,在冷雨中慢慢地走。她的眼中,没有我们任何人。她唱着一种悠长而清凉的歌。她在转过山角时,仿佛同那一丝青苔融到了一起。

共 2817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在作者的笔下,或许只有落日下的牌坊才最真实,那时的牌坊群也最安静。安静处的时光,总是最清净的。徽州牌坊群是一个景点,这听起来有些说不清道不名的情绪。能被立牌坊者,都曾经是这一片天空下的“名士”,而被立进牌坊的,真的就如牌坊写的一样荣光吗?“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些牌坊群的荣光。我一直觉得这些牌坊群就是徽州大地上最疼痛与丑陋的印记。”如作者说,徽州于一个游历者,是不完整的,只可说知其牌坊的一角,所以,“我愿意做个感性主义者,”和归园的主人一起,做一叶秋日中的浮莲。去一个地方,确如作者所说,能记住山水的面貌很少,多年后,还能浮现眼前的,那一定是牵扯进了情绪的。人的情绪可以由一座山、一泉水、一只动物,甚至一棵植物而起,但消解情绪的,一定是一场雨。“冷雨是峨嵋最好的注脚。”对于从没去过峨嵋的编者来说,峨嵋令人向往,冷雨不一定会被接收。读完作者的此篇散文,峨嵋的冷雨一下子有了禅意的芬芳,才懂得,或好或坏的情绪,只要藏在冷雨中,只要你看雨不是雨,就会如峨嵋的小尼姑一样,眼中无雨,心中无物,与青苔融合,世界为此清凉。隐忍的写作手法,拉长的思想维度,徐缓的叙述很容易带动读者的情绪,同时发生共情。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2230007】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4-02-22 12:04:38
  牌坊之于今人,是一个神秘的存在,而在古代,确实“无限荣光”。老师说,落日下牌坊上的名字,如虚幻的荣光,在多年后的今人眼里,是真的虚幻,且集疼痛与丑陋一体。
   读老师的“峨嵋冷雨”,文中的金句很有治愈力。我们都是时间的过客,记住或记不住的都会成过往,留下的只有情绪。
   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2-25 23:08:4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