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肥，是那时期的一件重要农活，男女老少都参与。领袖为农业的春种秋收，曾制定过一个八字方针：土肥水种密保管工。顺序不能更改，肥，尊居第二。对于庄稼来说，肥料，如同人的粮食，须臾不能离开。
　　 我第一次积肥，是起猪圈。十二三岁的光景，个头比猪圈墙略高些。妈妈喂猪回到堂屋，招呼我：“你今天休礼拜，把猪圈粪起了吧，也该练着干点重活了。”猪圈外边已经堆了一车土，我换上家里那双破雨鞋，拿把铁锨，就跳进猪圈里。一股酸臭味道，立刻袭入鼻孔。两头猪倒是很知趣地退到里边，哼哼着，有些戒备地端详我，大概是纳闷：往天不是这个人啊。
　　 这不仅是重活，也是个脏活。两头猪一天三顿，吃住在这里，大口地吃，大把地屙，不分地点地屙尿。稀的糨的，这一堆儿，那一滩儿，要搅拌均匀才能往外锄。隔着猪圈墙，我一铁锹一铁锹地往外锄，整整用了两个小时，才把猪圈起干净，露出底下的石板。接着要往里边垫上一层土，再把起出来的猪粪用黄土搅和成团。虽是秋后，西北风一阵阵刮过来，但我早已汗流浃背。第一次干这样的活，不得章法，浑身上下都溅上猪粪汤子。到门口大坑里洗手脸时，看到我的人，笑着躲开，连连掩鼻。
　　 这只是诸多农家肥料的一种。家禽，鸡鸭鹅兔羊；牲畜，牛马驴骡。牠们的粪便，都是天然的农家肥。烧火做饭后的草木灰，沤臭的秸杆杂草树叶，坑里的水草淤泥等，也是不可多得的肥料；换下的土炕的坯、烟囱里的黑烟子；香油渣、豆饼等，都是庄稼喜爱的。最好的农家肥，非人粪尿莫属，叫大粪。那时，教育孩子所说的，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指的就是人粪尿。当然，谁家病死了一只鸡鸭兔，猫猫狗狗，更是难得的肥料，埋在果树下，长出来的水果，出奇地漂亮好吃，产量也高，而且，持续发酵，连续三年受益。爸爸当年不止一次地说过，闻起来最臭的，是最好的肥料，收获的果实最好吃。
　　 但在广阔的空间、绵长的时间维度里，各种肥料是散落的，是零星的，有的是半成品，甚至只是肥料的原材料，需要通过加工、积累，才能获得。在储存、运输、信息条件都很简陋的情况下，是要下一番专门工夫的。
　　 这就有了粪车、粪罐、粪缸、粪筐、粪箕子、粪叉子等各种工具，这就有了和粪、捡粪、沤粪等各种发酵、积肥的手段，也生发出好多冒风险、有违公序良俗的偷粪故事。
　　 见得最多的是每天早起，总有一些年岁稍大的长者出来捡粪。肩背一个粪箕子，手拿一把粪叉子，是标准的装备。天亮到能看见路面，他们就出来了。他们脚步缓慢，目光锐利，走小路，绕墙角，转大坑，深入玉米秸围子里边，张望麦秸垛后边。这些地方，僻静障眼，往往是人们解决内急之所在，十有八九，会发现我们小孩称为“地雷”的玩意儿。转上个把小时，捡来几团人畜粪便，倒在院中某一偏僻角落，过几天兑水和土发酵后，就可施与田地了。勤俭持家，是过好农家日子的前提。能够坚持天天早起捡粪的人家，一定是勤俭持家的典范。
　　 农村，家家有厕所，称茅房。院内临街拐角处，埋入地下一个废旧大缸，上边横上两块石板或木板，四周夹上寨子或垒上土墙，讲究的人家搭个上盖。一所典型的农家旱厕，就成型了。这可是积攒农家高级有机肥的最好去处。肥水不流外人田。大人孩子出恭解手，没有随地恶习，即使在别人家串门，来了“情况”，也要回自家茅厕解决。夜间的马桶，自然也倒进粪缸。这是农家晨起的第一件事。时间短的大粪，尚不能施与田间，那样不但作物不消化吸收，还会烧坏作物。所以要经过储存发酵。农家茅房的粪缸，将满时，恰巧也满足了发酵的时间，就可以往外掏用了。掏茅房，可是个精细活，两个罐子，一根扁担，一个粪勺，配合使用。稍有不慎，就弄得全身粪便，几天臭味不散。
　　 老祖宗给我家留下的宅院很大，每年都种好多个品种的蔬菜。粪缸快满时，爸爸就趁打水浇菜时，从粪缸里掏出两罐大粪，顺水倒进菜畦。长出的菠菜、韭菜，粗壮高大，香嫩可口。秋黄瓜，咬一口，满院子都飘溢着清香味道。黄瓜的顶部开花处，本是凹进去的。当下，为了早熟，给黄瓜抹药，顶部反倒凸出来，又用了好多化肥。味同嚼蜡，就“顺理成章”了。
　　 生产队大力鼓励积肥捡粪。大粪最好，自然最值钱。有肯卖气力的小青年，为了能多挣工分，就推着小车捡粪积肥。牲畜粪100斤，十个工分，一毛补助；猪粪、羊粪100斤20分，两毛补助；大粪、鸡粪100斤，三个工分，三毛补助。一个最好的劳力，一天最多十分，没有补助。可见生产队对肥料的重视。三哥我们看准了这点。他气力大，还不惜力，就瞄准了大粪、猪粪。
　　 说是积肥捡粪，但哪有那么多现成的猪粪、大粪供人去捡啊。所以只能“偷”。偷猪粪是去飞机场。飞机场的猪吃得好，粪也壮。同时机场半开放，防范并不严格，离家近，来往方便。我就陪着三哥，伙同另外两个伙伴，去机场偷猪粪。猪圈在机场东面，并排好几个。把小推车放在机场围子外边路上，我们背着粪箕了，拿着小铁锹，跳过围子，跳进猪圈。专挑糨的往粪箕里装，一次次往返。吓得几头猪在猪圈里来回跑，哼哼地叫唤。做贼心虚。我们加快进度，想赶紧把小推车上的柳条筐装满，就回去。但这时，机场派出所曹所长喊着“别跑！别跑！”跑过来了。我们吓得跳出猪圈，向围子外猛跑。但哪能跑过受过专训、正值壮年的所长。他把我们堵在围子出口处。
　　 看着我们浑身沾满猪粪、大汗淋漓、惊惶失措的狼狈样子，一向严厉的曹所长笑了。他讲军事重地，不能随便进出；偷粪也是盗窃行为，偷飞机场的猪粪，罪加一等。这次原谅，以后不能再在机场见到我们！
　　 阿弥陀佛！回到生产队一过秤，三哥得了四个十分，两毛钱补助。这样的诱惑，哪能罢手。后来，听说三哥又去了几次。碰没碰到曹所长，就不得而知了。
　　 最刺激的、最有诱惑的，还是偷大粪。这要去市里，要绕着工房小区进行。那时的城市，大都是平房，一排一排的。两三排设有一个公共厕所，一水的旱厕。这些厕所，是由郊区村庄派人管理，方法是两不找，即村里无偿用粪，街道也不给厕管人员支付费用。厕管人员，一般都是凌晨开始进入厕所，往外掏粪，用装有粪箱的专用粪车，送到预定地点，搅拌待运。市民起来之前已经收拾完毕。全市各处的旱厕，早已分包殆尽，没有死角。去这样的厕所偷粪，无疑是在破坏即成规矩，从郊区厕管人手中抢“食”。
　　 大粪的高回报，让三哥他们一拨年轻人不惜冒险。他们打听好郊区管厕人员的作息时间，在他们去之前，打着手电，拎着小锹（冬天还要拎着小镐），潜入厕所。他们几个人分工，有放哨的，有掏粪的，有搬运的，配合默契，衔接麻利，用最快的速度掏粪。这个厕所不够，立马转移到下一个厕所，个把小时，装满两车三车，平安上路了。趁着月光，快步如飞，一个多小时到家了，天还没亮。就先存放在院子里，上班的钟声响过，送到生产队，三四个工分记到账上，块八角钱拿到手中。
　　 但很快被郊区的厕管人员发现了。人家去掏粪，厕所里的粪空了，外边还洒不少粪便，市民进出不便，也提出意见。厕管人员开始巡逻，加大管控力度。三哥他们就隔几天，换个小区，再去。如此反复。去的地方没准，去的时间常变，有时，干脆到人家储存粪便的大本营，兜上一圈儿，把人家和好的粪便，装一车回来。游击战一样，搞得厕管人员很头疼。最后只得派人多方巡逻，终于控制了这种事端。
　　 这种小偷小摸的积肥方式，是零星的，个别的，终究不能长久。生产队大面积积肥的时间还是在秋冬两季。没用的地块，挖个大坑，将杂草、树叶、庄稼秸杆等铰碎，泡水，放入大坑，再添些细土和人粪尿、牲畜粪，密封起来。沤上个把月，搅动翻个，再密封。来春种地，就可用作底肥了。每年，生产队都要沤上几坑。
　　 土炕坯、炕土，是一种独特的肥料。每年夏天，人们睡觉可以离开热炕头的时候，每家就开始脱坯搭炕了。换下来的炕坯、底下的炕土、烟囱里的黑烟子，被一并运到街上。将炕坯敲成小块儿，攒成锥形的一堆儿，浇上水，将炕土、烟子抹于表面。闷上十天八天之后，打开土堆，炕坯松软如棉，一股浓烈的香香的烟火味散漫开来，让人不由地多吸几下鼻子。打碎炕坯，就可直接下地了。这是典型的碱性肥料，适合玉米、白薯、大豆等作物。
　　 鸡粪、羊粪、兔子粪等家禽的粪便，量小，且分散，各家也舍不得随意扔掉，而是积少成多，定期集中汇总，酌情种粮种菜。
　　 抽旱烟，几乎是农家男人的普遍爱好。每家都要栽种几沟，自给自足。但旱烟，对肥料的要求非常苛刻。用化肥，长得旺盛，但卷烟抽起来后，刺舌头燎嘴，烟灰黑，火不亮，还要火；人粪尿、草木灰等有机肥料，比较适应，烟味正常，但由于土质酸碱性不同，烟的味道和产量会有变化；绝好的肥料，是香油渣、豆饼、棉籽饼。这些是打油的下角料。将这些打碎，用水泡开，发酵，给旱烟做底肥或追肥均可。长出的烟叶，油亮发光，厚实阔大。晒干破碎，卷起锥子把儿一抽，嘿！灰白火亮，香味浓郁，耐抽不要火。日子殷实的人家，才用得起。
　　 还有一种积肥的原料，是大坑里的淤泥。那时雨水充足，地表水浅，大坑常年有水。一到夏季，天上下雨地下流，各家各户各条街道上的粪便脏物，全被冲进坑里，常年淤积，形成肥力特强的淤泥。大队一声令下，各小队纷纷派人，做筏子，造小船，挖上一筐筐淤泥，堆在岸上，掺进杂草树叶秸杆，沤泡发酵。
　　 淤泥没少挖，地力增强了，但多年淤积坑底的“防漏层”被破坏了。好像从这时起，大坑里的水，就一点一点往下渗，直至渗光，干涸，再没水了。
　　 化肥还没有推广，积农家肥，是一种很累的长期的农活，但种出来的粮食蔬菜，真好吃。现在，还有吗？
　　 使用化肥的时间，大概是1960年代。最早是氨水，在地里放大缸，挖地窖，盛氨水，盖上盖。有一天我去割草，第一次看到地里的大缸，蒙着塑料布。不知何物，好奇，在伙伴的劝阻声中走近大缸，掀开塑料布往里探头望去，啊，一下子呛出口水，双眼被熏红了，好几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