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拜年(随笔)
努娃越来越生气!他把大叶茶搪瓷缸子咣地扔到院子里的雪地上,接着又踹了跟他讨近乎的黑花猫一脚。疑惑的老伴瞪了他一眼,不料他的火气竟像汽油桶扔进了一根火柴,轰地窜了上来,他索性把眼前的茶几掀了个底儿朝天。
其实,这火气已憋了两天。
一进入腊月门儿,努娃两口子就忙开了。今年过年努娃太有心劲儿了。三个儿子、儿媳、三个孙子都要回来过年,阒寂终年的诺大院子,倏然一下人丁兴旺,热热闹闹,这是他两口子做梦都盼的事儿呀!按照石止村的习俗,他与老伴炟圪糷、饽饽,炸麻托、扮托,还碾好了米黍,买好了红枣,预备蒸一宑蒸饭,让头一回回家过年的西安籍的大儿媳、山东籍的二儿媳妇、湖南籍的三媳妇,尝尝老家味道。“咱土,要土得有历史、有品味。”努娃把在“舌尖上的中国”里学的词儿给老伴学说了一遍。除此之外,给孙子的红包让他俩费了不少脑筋。三百?五百?“三”是“三星高照”,“五”是“五福临门”,寓意都好,哪个也舍不得放弃。“一辈子抠抠索索!蹬了腿儿留遗产,哪能顶住活着给了儿孙,咱看着也高兴!”老伴嘟囔。努娃一琢磨,也对:“哪你说给多少?这次给了,年年都得这个数。”老伴翻了他一眼:“这个数就这个数,又不是给了旁人。”努娃问:“那就给五百?”老伴又翻了他一眼,笃定地说:“一个娃一千!”努娃怕自己耳背听错了,又求证了一遍,得到明确的答复也就低头默许了。
三个儿子先后到家了。他们都开着自己买的小轿车。大包小包的特产在客厅里堆得小山似的。三个儿媳分别给公公婆婆还买了保健品、衣服、金耳环,那个三媳妇贼精贼精的,她给公公买了一大盒子鹿鞭,还毫不害臊地问婆婆“我爸那方面还正常吗”。三个孙子,几年不见面了,见到他俩又是拥抱又是吻他俩的额头,他们身上那种气息,真把他俩醉死了。
但半天过后,情况就变了。三个儿子儿媳,包括三个孙子,一人攥着一部手机,各笑各的,各嘟囔各的,互不搭话,更不理会他俩。他俩切、炖、炸、炒、煮,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努娃端一盘菜,回到厨房就跟老伴嘟囔几句。五六次后,老伴心就烦了,厨刀切到案板上的声音就越来越大,像打雷,像大炮轰……
大年初一凌晨四五点,努娃与老伴就早早起来了,先给老先人牌位烧了香,接着穿上儿媳们买的新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他俩要养足精神,等儿子儿媳孙子们来给他俩拜年。他在脑子里彩排,当儿子儿媳,尤其是孙子跪在他俩面前叫一声,爷爷,给您拜年,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就马上说:起来起来,快起来,现在不太兴这个了。说着就把准备好的厚厚的红包一一递给他们。对孙子,他会摸摸他们的头说,好好学习,啊,跟咱考个清华北大,学费爷爷奶奶给你们攒着哩!
外面有人响鞭炮了。
听见邻居有人开门闭门开始活动。
可是,三个儿子的房门还没一点动静。
努娃想起了自己的幼年,那时,除夕之夜谁也不会睡,那叫守岁;大年初一,孩子们争着燃放烟花爆竹,叫接神,叫接财纳福;接着给长辈们拜年,由亲而疏,由近而远,几乎全村跑个遍——拜年可不能马虎,必须真正地磕头,一招一式都有讲究,否则老年人就背论“没家教”。
努娃开始生气了。
努娃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呼吸越来越越急促。脚步越来越重。
老伴把饺子煮好了,献过老先人后,已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太阳把一院子的雪映照得格外晶莹刺目。
三个儿子的房间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大门外有人敲门。努娃气咻咻地打开了铁大门,是本家侄儿五十多岁的小旦来拜年。
努娃嗵地跪到雪地上,扯着嗓子高喊:儿子儿们,儿媳们们,孙子们,爸爸、爷爷给你们老人家拜年啦。说着,在雪地里磕起头来。磕一个头,高喊一声,儿子们、儿媳们、孙子们,努娃给你们拜年啦!
雪地里鲜血殷殷。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