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之妙，除了象形、会意，还有一种，就是形随音出。很多汉字，你刚一想到，刚一说出口，那字所代表的形象便立在眼前，活生生的，仿佛一下子就把你融进其中。“渡”，便是这样的一个字。七八岁时，在乡下读唐诗。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照例是要读的。那四句诗里，句句是景。读到第三句“春潮带雨晚来急”，画面感开始真的有些“急”了，心思便忽然一动。可是接下来一句，马上将动了的心思按捺下去。“野渡无人舟自横”。一个处在“春潮带雨”中的小小渡口，荒疏得近乎“野”，而那一个“渡”，马上便呈现出清晰的形象——
　　 草幽树低，春水滋长，天光如影，水面如镜。远山含黛，近岸笼烟。一个小渡，野渡，静静地立在时光之中。渡口无人，却飘忽着千千万万的影子。他们来了，他们又去了。他们曾经短暂地属于这渡口，且又永远地消逝于渡口之外。小渡，如同一片叶子，又像一只瓦罐，还似一叶苔痕。
　　 这小渡的动人，一如唐诗。设若唐诗中缺了这些野渡，那么，便失却了条通道，便狭窄了，便堵塞了，便少了许许多多的若隐若现的诗意。
　　 渡，济也。渡的存在，根本目的是济人。济人，济物，济己。所谓济人，既是连通了水中的道路，让人在无路之时，获得通达；所谓济物，便是让不动之物获得了行走的能力；而更重要的，是济己。所谓济己，其实是从此心到彼心，野渡即是鹊桥，让此与彼达成了圆满。
　　 桐城地处丘陵，但东南有湖，从前是有渡的。近处的孔城，稍远些的练潭，都曾是被人歌咏过的古渡口。再远些的菜子湖、嬉子湖，岸梢渡口更是远近相望。但是，长江枞阳闸落成后，这所有的渡口都退到了云烟深处。小时候，我曾到过孔城。孔城下街头，古渡口的麻石台阶还在，只是河中无水，河道已被淤塞。老辈人捻着胡须，说从前河里可是大船连着小船，帆影点点，热闹非凡的。可如今都一下子沉寂了，渡口沉寂了，依渡而生的古镇也就沉寂了。年少的我，站在古渡台阶上，眼前竟然出现了古柳古渡那古人惜别的场景。这或许正应了此生多情。及至年长一些，读了些桐城派老祖宗的文章，就喜欢到龙眠河的紫来桥头。我坚定地认为那便是古渡。来来往往的桐城先贤们，依江而上，或者沿河而下，从这紫来桥头的古渡出发，向着大江大河奔走。那些满腹的珠玑文章，那些如流水一样的经纶世故，那些像天空一样高远的家国情怀，都从这小城蜿蜒而去，最终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高峰。
　　 野渡，小渡，渡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呈现的是形形色色的世界。当我站在紫来桥头，渡当然早已废弃了。我却还能看见那些往来之人，听见那些往来之声。那人中既有达官贵人，也有贩夫走卒；那声音中，既有得意之声，也有失意之声，既有慷慨之声，也有萎靡之声；这些人，这些声音，如今，都还沉淀在河水里。世上所有的河水，都是巨大的生命的容器——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只要在河水的纹路里走一走，只要通过野渡进入大河大江，那么，他就被烙刻在河水里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某一个渡口，某一片河水之中，看见从前的自己，看见上辈子的自己，看见未成年的自己，我们是失望？兴奋？对话？无语？还是黯然？
　　 有一年深秋，到淮河上的临淮关。那其实也是一座渡口。与滁州西涧的野渡不同，这渡口如今还活着，且活得喧闹。我却无法感知渡口背后的故事。喧闹让渡口的意义被遮掩，作为渡，那种悲剧性的情绪，被稀释。再后来，我也还到过许多的古渡口。然而，心中念想的依然是西涧那野渡。野渡的美，恰就在自然、疏放之间，恰就在寂静、空旷之间，恰就在与我的心契合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