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我从广州回老家为母亲过生日。中午，母亲做了一锅紫米饭端上桌。我盛饭时母亲站在一边说，这是胜利送来的黑米，他好心给每家送一些尝尝，新收的有机米，卖二十多一斤呢。
　　 胜利大名叫刘传根，是我儿时的玩伴，前些年一直在郑州打工，很少回来。我从初中和刘传根分开，以后在广州工作，平时也很少回来，和他基本没有交集。
　　 母亲继续说，去年胜利突然带着女儿回来，老婆和他离了婚。至于什么原因，他也没说。
　　 我看着碗里黑中透红的紫米，吃起来略微有些夹生的感觉，并不怎么爽口，米香倒是很浓郁。我问母亲，米卖的不便宜，好卖吗？
　　 母亲说，听说卖的还可以。可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连草都不拔，说是纯天然的，能打多少粮食，就是再贵能卖几个钱，何况有多少人能吃的起。稍停，母亲打开了话匣子，胜利以后咋过，娘死的早，带个女儿，也没有儿子，又离了婚。外面好好的不守着挣钱，回来鼓捣什么有机粮食。咱这清泉洼的田地，种着能发家吗？你守明叔可真是遭罪了！
　　 清泉洼，三面环山，泉水随处可见，水质清冽，一冲冲高高低低的梯田完全依靠牛耕肩挑，的确不好种。祖祖辈辈就在这山里用最原始的耕作方式生息，没有大富大贵，日子平平淡淡。我每次回来，看着这片熟悉的山水田园，总有万千语言无法言说。村里走出去的有能力的想着法跳出去，再也不愿回来。走不出去的年年外出打工，家乡似乎也成了有名无实的根。
　　 母亲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我却想能不能趁这次回来见见刘传根。多少年了，我对他的印象基本停留在中学以前，生活似乎让我们成为浮在水面的浮萍，飘向哪里谁也无法把握。
　　 小时候的刘传根表现得总是很特别，感觉有着和同龄人不一样的想法。有一年过年杀年猪、打糍粑的时候，我们围着嬉闹着盼着等着好吃的。刘传根却一个人躲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本翻烂的拳书，样子很着迷。小伙伴们不信他真会功夫，纷纷怂恿激将他展示。刘传根从容地爬上一棵柿子树，双脚直直地勾在枝桠上，两手环抱着身子直挺挺地倒垂下来，来了个倒挂金钟。他这一举动让我记忆深刻，总也忘不掉。
　　 中学时学校离我们湾子将近八里地，道路崎岖难行，学校要求住校。刘传根和我同班，始终不愿意住校，每天早晚都是一路小跑翻山越岭去上学。他练就的飞毛腿功夫在学校运动会上尽显优势，轻松获得一千米长跑冠军。上到初二刘传根和他父亲大吵一架，忽然就不上学了，到郑州去打工了。
　　
　　 二
　　 我走进刘传根家的院子时，刘守明正在院子里晾晒稻子，瘦弱的身体不停地咳嗽。我热情地和守明叔打招呼，问刘传根在吗。刘守明望着我迟缓地笑应说，是强子吗，啥时候回来的？
　　 我说，前天。叔你咋咳嗽这么厉害？
　　 刘守明叹口气说，唉，哮喘，老毛病了。奥，你找胜利？他在东还屋呢。
　　 刘传根已经听见我们的说话，从东还屋走出来。他的身形高大消瘦，短寸的头发杂乱的炸着，瘦长脸色黝黑，横生皱纹。多少年没见，我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和他现在重叠的模样，可实在和记忆难以吻合。
　　 刘传根憨憨地一笑认出了我，一边和我握手一边给我让进东屋。屋子里地上摆着好多鼓囊囊的布袋，布袋口上系着五颜六色的丝线编织的绳索。布袋上写着各种工整的篆字：墨江紫米、广西壮族黑糯米、胭脂红米、红叶米、绿香米……方桌上摆着毛笔、墨汁、砚台，还有正在写字的布袋。
　　 我有些惊讶，笑问，把家当成了工作室？可以啊，多年不见，真要刮目相看。
　　 见笑，瞎捣腾。刘传根仍然憨笑着回答。
　　 我说，听说你一直在郑州，咋会想着回来，咱这地方搞农业能折腾出名堂吗？
　　 刘传根没有马上回答，缓缓地泡了一杯茶递给我说，尝尝茶咋样，这是我炒的新茶。
　　 端着茶杯，我打量着屋内，正面墙上贴着一幅繁体字打印的字幅，内容道：
　　 留根生態農莊莊嚴承諾：
　　 所種農作物皆精選自然老種子；順應二十四節氣，無棚栽反季節；天然雨水灌溉，無工業污染；無化肥、農藥、除草劑。
　　 農業是保障，是基礎，有機農業滋養生命，呵護健康。
　　 淡泊名利，踏實耕耘，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誠意正心，和諧包容，道濟天下，普利群生。
　　 末學敬上。
　　 我仍然追问他，省城多好，你咋会想着回来搞农业？
　　 刘传根看着我，有些凝重地说，我开始跟人学做小生意时还好，慢慢做大就吃了不少没有文化的亏。我放下生意，在一个书院学习国学文化，想弥补一下亏空。老婆却极力反对，经常生气吵嘴，后来实在过不下去，离了。
　　 那也不至于回来，怎么着外面也比家里机会多。听说女儿跟着你？我问。
　　 刘传根说，是的，女儿就留在那个书院上学。我以前做的生意是粮油批发，接触太多的食品安全问题。后来学了些知识，觉得食品问题还是需要从根本抓起。
　　 我不否认刘传根的想法，可是许多事情做起来并非容易。我说，家乡的现状，你能改变？
　　 刘传根平静地看着我，没有继续回答。他起身走到墙角的柜子里拿出几个布袋打开给我看说，这是我最近陆续弄来的一些新稻种：云南芒梗、贵州黑籼、黄华佔、张家口黑稻、圆粒紫稻、宁德紫稻。我就想留下老种子，让人吃上有机、绿色、无公害的非转基因粮食。
　　 刘传根的神态镇定，仿佛带着朝圣般的坚定，如此的样子突然让我找到和他曾经一样的印象。那时，我们年轻，无拘无束地玩乐说笑，现在，我们还能让时光再回到从前吗？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带着秋日午后有些燥热的安静。空气中充满了熟悉又有距离的陌生，我和刘传根彼此沉默着，不知如何继续说话。
　　
　　 三
　　 我准备回广州的头一天，刘传根带着一包茶叶过来找我父亲。
　　 他和父亲闲聊说，伯，我想竞选俺村村长，你看咋样？
　　 父亲说，咋有这想法，村长可不好当。
　　 刘传根很真诚地说，我想让村里人全部种有机无公害水稻。
　　 父亲笑呵呵地看着刘传根说，胜利啊，想法是好。你在家待的少，咱村以前栽板栗、种药材都没下文，乡里搞项目专门派技术员过来种平菇最后也没结果。再说，选村长可不容易。
　　 刘传根说，只要乡里同意不就行吗？
　　 父亲看着刘传根好久才说，奥，你倒可以试试。
　　 我正在诧异刘传根的想法时，他对我说，你看回来了我们也没聚聚，明天就走？
　　 我笑笑说，是的。你以后在家，有时间聚。希望你能够实现梦想。说完以后我不知自己的祝愿有多少真诚。以前对什么都期盼，期待爱情，期待着财富，期待老友相见。可现在和刘传根见面感觉也没啥可聊。虽然我们是玩伴、同学，虽然我们曾经都有梦想，可是那毕竟是曾经，梦想这个词现在似乎已经距离我们非常遥远。
　　 看着刘传根走了。母亲开始唠叨，真不知胜利咋想的，做事总跟人不一样。请人割稻子人家都开一百，他开一百二，穷大方，要有钱干嘛还回来摸田沟？
　　 父亲接话说，胜利现在魔怔着呢，在外面干啥不比农村强？人都拼命想出去，他却想回来。趁还年轻赶紧再找个媳妇过日子要紧。
　　 我默默听着父亲母亲的话，没有回应，缓步走出家门。明天就走了，家乡的一切我虽然无法改变，可心中的记挂始终未变。秋天的山色苍翠，杂染着缤纷的色彩，季节的雕琢让每个时段的模样都不一样。这是否和我们的人生相似，虽然一直是那个人，可每个时段都不一样。丘陵坡地和田冲里的庄稼已收割殆尽，收获无论多少，给人的总是欣喜。空气中混合着庄稼与泥土的香气，这种气味属于农村，属于田地间的劳动者，似乎已经不属于我。许多熟悉的人故去，许多新生的人我不认识，迎面也是陌生人。家乡的一切永远那么熟悉，可一切与我分明有了距离。
　　 刘传根在我的头脑里总是出现。当初他离开家去郑州时，还是孩子，吃了多少苦，经过多少磨难，没有人能知道。他现在的举动让我无法说清是对是错。也许我们曾经有梦想，后来因为生活的现实不敢奢望而放弃，也许经历过后我们还是应该有梦想，可我现在的梦想又在哪里？
　　
　　 四
　　 回广州后，不知为何，我时不时会翻看刘传根在刚刚兴起的微信朋友圈发的信息，留意他的分享，和母亲通电话时也会时常问问刘传根的情况。虽然我们是童年的玩伴，却没有建立太深的友谊，可是我们的根永远属于同一个地方，在他身上发生的和家乡有关的故事，我还是不由自主的关注。
　　 刘传根的村长没能当上，他的想法还是得到些支持。乡里让刘传根承包了一百多亩山林栽种油茶。刘传根每天就有了更多的忙碌，用挖锄开垦茶槽，栽下一棵棵茶苗。他将新栽的茶苗图片发到朋友圈里，在他煽情地描绘下，仿佛一片绿油油的有机茶山已经结出丰硕的果实。
　　 刘传根还经常分享他的有机无公害非转基因水稻，颇具文化的展示，的确振奋人心。我却不知是应该为刘传根高兴还是担忧，他的选择和坚守到底对错，我说不清楚。
　　 希望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每个人都有自己设定的希望，至于希望的远近好坏，能否实现，全然与别人无关。我在快节奏的南国生活中，如同一只蚂蚁般在茫茫城市中渺小的爬行，生活带来的压力和沉重似乎让我已经没有思考的欲望。
　　 春天来了，刘传根继续在朋友圈宣传着新一轮希望。各式各样的水稻老种子，从泡稻种、育秧开始，到拔秧、栽秧，全部采用最原始的播种方式，使用的全部是人力。我十分熟悉这些劳动过程，看着刘传根宣传的场景会不自觉让我激动，仿佛自己又置身其中，家乡就近在眼前，那些岁月深处的记忆立马复活。不得不说，刘传根配发的关于国学文化方面富有能量的内容，对我也是一种学习。我没有抵触，反而是一种很少接触过的新奇感受。
　　 可是我心中如母亲一样有一些想法，刘传根所做的一切固然好，可他的有机水稻耕作方式原始，产量低，规模小，如何产生收益？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和母亲通电话时，聊到刘传根时母亲突然说，胜利他爸去世了。
　　 我很惊讶地问，守明叔虽然有哮喘病，可身体看上去还可以啊？
　　 母亲在电话里叹气说，胜利搞有机稻让你叔窝心，天天陪着没黑没白的累。没有孙子，儿媳妇离婚让他一直感觉抬不起头。夏天时胜利的女儿放假回来，胜利不让她穿裙子、凉鞋，不让和男孩说话，说是保持文化传统。唉，什么年代了，把他爸气得和胜利大吵一架，就突然病倒，去医院没多久就走了。
　　 听着母亲的叙述，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守明叔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想象着刘传根女儿的样子，应该乖巧伶俐。可不知刘传根为何会对孩子有如此怪异的要求，我在他朋友圈看到的一切难道是假的？
　　 我望着窗外璀璨的夜景，马路上的车辆拉着长长的灯光，彻夜不息。城市的天空因为喧闹从不寂寞，热闹新潮永远是广州走在发展前沿的主题。我想穿过灯光看看那个遥远山区里熟悉的小山村，可隔着茫茫黑夜，什么也看不到。
　　
　　 五
　　 又是秋天，因为工作实在忙，我没能请假回去给母亲过生日，打电话给母亲时聊到刘传根。母亲说，胜利出名了，自己不富裕，竟然将有机大米捐给乡里的孤寡老人一千多斤。政府给他的举动登了报纸，想给他的有机农业上项目，可胜利拒绝了，说想一步步发展。
　　 他的有机米还好卖吗？我问母亲。
　　 母亲说，今年好像卖的不咋好。
　　 刘传根似乎就是如此，他的行为好像一直带着些让我捉摸不透的东西，从小到大皆是如此，在我心中总是忽远忽近，有时觉得对他很了解，有时想想其实对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该称赞还是反对他的举动，可是我又有何资格来评判对错？我们各自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上前行，看似有交集，其实相去甚远。
　　 有天，刘传根突然打电话给我，声音有些嘶哑地吞吐着说，能不能借我一万元钱，我要去郑州女儿的学校一趟。
　　 我没有犹豫地答应了，然后问，咋啦，你女儿有事吗？
　　 刘传根说，老师说她离校出走好几天了。
　　 那得赶紧去，钱够不够？我问。
　　 够了够了，我很快会还你。刘传根电话那头急迫地说。
　　 没事，你用着，不急。我赶忙说。
　　 本想问问刘传根有机农业发展的怎么样了，想想我还是没问。
　　
　　 2024.2.25日记于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