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待普僧的路上，望见一座山是红色的山。
　　 红山徘徊在眼前，离我们越来越近。天上的白云一朵一朵赶来聚集，把天空压的很低。渐渐地，大山的轮廓开始清晰起来，久违的呼唤也随着一座山的出现而深深感慨。
　　 “为什么是红色的山呢？这座山和神秘的天山有着什么特殊的关联呢？”我在心里思索着。
　　 在一条山路上驱车驶过，仿佛进入油画般的画卷里。一座座山川相连屹立，在蜿蜒的群山沟壑里纵横盘旋，时而走近我们，时而藏匿在云深处。暮色缓缓的流淌，疾驰而过的风景在夕阳的眉间起伏，掠过。
　　 我在想万物苍生的归处，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四季交替，暮色隐没，而朝阳却在每个晨曦捧起大地上万物新生。一条河闪烁着霞光，眼里饱含泪花，将山色的柔情举向远方。遥望夕阳总会想起故乡，故乡那么美，故乡的山路上每到春天就会盛开各种各样的山花，每一朵花色潋滟花香。成片成片的野百合、郁金香、格桑花、铃铛刺、茂草、娇羞婉约的薰衣草都会赶来。时光迁徙，花儿们竞相开放，宛若世间的精灵，延续着灵动和生息。
　　 花无声，花常在。在一年四季的光景中，山花与时光对白，言和岁月的静美，在季节里盛装出席。三月的泥土迎着春雨一边淋湿花籽儿，一边悄然复苏。当四月的阳光温和地照向大地，天山上的野百合轻轻抬起头，在冰川里仰望春天。吐尔根的杏花乡从晨风中醒来，一朵又一朵的杏花感知山谷的气息，而桃花撇下一树粉尘，也自顾自的开出一片忘我的陶醉。最是梨白惹人爱，梨花不同于桃花那般娇羞，梨白总让人浮想翩翩，而梨树结出的梨子更是人们最想看到的。库尔勒香梨闻名海内外，每当梨花盛开时节，万顷梨园含烟带雨，飞雪敝日，蜜蜂飞舞。走过山路，呼吸清新的空气，六月的薰衣草传说是爱情的草原，它开出紫色带有香气的花儿，淡淡的清香遍布整座山，它散发的花香独特，在六月的夜空里每一朵紫色的小花蕊发出宝石一般的光芒。七月是油菜花盛开的时节，黄灿灿的油菜花连成一片花的海洋，绝美的景致背起广袤无垠的草原，绿茵在徜徉。远处的山坡上还有与岁月相守，满目淡雅飘香的紫苏花。紫苏花香气怡人，与蓝天、白云、雪山、草原融为一体，变幻出一道别具风味的迷人风光。踏在弥漫着浓郁香味的草原上，放眼望去一望无垠的花海，一颗颗饱满的紫苏花随风摇曳，等待一场生命的热恋。
　　 也许花的执着在于一场完美的盛开，怒放。花无语，却在岁月的彼岸写下记忆和期许，来年迎着日暮和光旅在重逢的路上相遇。一朵又一朵滚烫的热泪多像夏天淋着雨，在黑色的夜空一朵花捧起思念，写下与星辰的相守，与草原的赠言。
　　 面对山色，无尽的遐想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流淌。望着一座山青色的面容，望着天山上一道道沟壑纵横，山峦起伏，惆怅和忧思都在斑驳的岁月里流逝，言和。山川无声，却容纳着世间的高亢，辽远。一座座山川相连，在重峦叠嶂的山峰中游走，带着雪色河流，极光日暮，朝着夕阳的归途行进。我爱大山，爱天山，爱它曾连绵起伏的辽阔和深远；爱它屹立山川，对万物的护佑；爱它消逐苍老的容颜，在清澈的爱里涌动泪花和初爱。
　　 望向夕阳，山的那边还是山，故乡乌苏坐落在天山脚下，神奇的天山孕育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温蕴着四季的底色。当流光从春天的眼角倾泻而来，村庄的小河开始复苏，冰山上的冰雪开始融化，报春花和远方的燕子都在春归的路上相遇。在夏天去看天山，更是美不胜收，眼底的草原席卷着绿浪，从戈壁到草原，从乡间到田野，每一处生机都带着亲切的绿意。走在林间，绿树成荫，一棵棵白杨守护山林，也守护人们。一场季风过后，天气微凉，这也预示着秋天要来了。最留恋的还是山间的那些花儿，那些曾摇曳时光从含苞未放到怒放生命的花儿们，她们的热情与依恋都在晨风中告白，在锦秋的眉间与霜色惜别。聆听一潮花语，有太多的难舍和分离，山花在风中叙语相依，面对天山撇下深情的眼眸，在一首诗里仰慕山川的伟岸，温暖。山花面对故乡，人们将岁月的留影刻在一张相片里，以此来留念世间美丽的花儿曾来过，她芬芳陶醉的花姿与我微笑的面容都将被岁月定格，那样美好，甜蜜。记忆里永远记着一朵花的名字，她来过，曾在我的生命里，也在她的生命里。冬天是漫长的，一场雪的尽头还是雪。雪花在骤冷的空气里弥漫，山树的枯枝上裹着一层白色的冰霜。念及冬雪，山色拉起一道长长的素影，将夕阳安放在白雪的眼眶，草原和大地都匍匐在白雪的脚下。这种往返岁月的素美在心底产生一种白净，白色的雪映着白色的山川，映着白色的村庄。草原赶场后，极少有牧人的牛羊，小马驹出现，它们在等风雪过后雁鸣探春的消息。
　　 时光缓缓流逝，所有的日子都在四季的渡口迎着风雪，迎着春光。也许一首诗会在岁月的变迁里洗刷曾经，过往，而立在暮年身后的光阴却承载接纳着万物。一场春风埋下花籽，一冉潇潇暮雨淋湿山谷，山林静谧在大峡谷的怀抱，初雪堆集心上的夙愿……似乎这些都离不开节气的光顾与重来。道一声时光之旅慢慢，写下所有铭记和遗忘的夜色，写下所有归离和期盼的瞬间。
　　 面对红山，心中唤起强烈的敬畏之情，我并不知道这座山为什么是红色的，并不知道它高高耸立了多少年，但它一定经历过时光的变迁还有岁月的沧桑。遗留在它通红山体上的黄沙，倾泻着一座山曾安详的面容，它是一座红色的山，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山。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回到了这个冬季。寒冷的冬天裹着白茫茫的大地，几行枯枝沉默在冬晨的缩影中。玉树琼花是诗人笔下的神圣向往，而在新疆的冬天，看到的白雪是一望无际的，气温从晚秋后开始变得寒凉，直到霜色袭来。一场初雪的到来，从每年的十一月份开始，到第二年的三月，近半年的时光都与白雪相见。而面对一场雪，一场落入人间大地的白净，人们还是格外欣喜的。
　　 我在冬天的夜里写诗，写故乡的山，水，草原，还有毡房。时间长了有时打开邮箱不经意间看到自己投出去的诗稿，再看一遍的感觉和当时写下诗篇的初心还是有一点差距。我问了几个诗友，为什么之前写的东西，现在再看一遍，却总觉得写的不好，不如现在写的呢?诗友们给出的答案似乎都一样，说我比之前进步了，但我自己全然不知。于是我又拿出之前写的诗稿，重新修改，一字一句除了诗歌的意境不改，其余的都要改动，包括措词对语句的轻重描述都要再次认真推敲。直到自己满意，一首诗能烘托出情感，表述出它们的生命和存在。仿佛一首诗跌落一场缤纷，在错落有致的地点和时间里找到期待，深爱。亦如初雪在四季的枝头徘徊，而心生的念依旧深藏着夏天的绿茵，在不慌不忙的世间，把一场白雪交给大地。
　　 无以怜悯时，也曾抚摸一朵雪花带给世间的恩赐和美好，虔心接纳并流露出和初雪一样的呼唤。雪花曾拂过村庄，也拂过我的诗行。在跋涉千里的路上，与天山，与大峡谷，与胡杨林相见，相诉。
　　 故乡的山水总以清澈的面容复出，滋生。立在黄昏下的山花，将时光的相约和季节的守候刻在眼角，在萧瑟的风中低吟，在暮光和夜声里想念亲人。每一朵山花都有各自的花语，每一条山川都通往祖国母亲的怀抱。
　　 想起母亲，我的母亲出生在六零年代。她喜欢听《美丽的草原》这首歌，我平时也不喜欢听歌，但经常听到母亲哼唱这首歌的曲调，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首歌？”她说：“因为地大物博的新疆，因为美丽的大草原，因为新疆的山水，因为你的父亲和自己，因为乡音，因为新疆的山花啊……就像这首歌是专门为我们新疆人写的。”
　　 听完母亲的话，我很诧异，也很兴奋，原来热爱新疆热爱故乡可以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母亲将一首爱恋的曲子通过优美歌词的传递，而心生热爱。
　　 倾心沿途看到的迷人风光，将一场所见写到极致的爱意，我写下一路遇见的风景，风景也在遇见我；我看见每一个疾驰而过的路牌，向我招手，向夕阳告别；每一棵山树从绿荫到挂满白霜，它拥有顽强的生命力，也拥有对土地的深爱，把根扎向大地仰天而立。
　　 世间万物周而复始，一棵树留下年轮，一颗种子在春天生长，在秋风中离去；捧起一撮黄土与天地间看朝暮归隐山林；一条河在季节的渡口停留迂回，林间的鸟儿卸下疲惫为山谷歌唱；纵情一场花开只为人间嫣然而生生不息，花籽传情，在眉间别离。
　　 万物怀着美好而来，日月便堆集着素念从一场山色走来，望尽草原的柔美。小马驹没有回头，它在寻觅家的方向。日暮埋下栖息的山野，牧人的歌声回荡在山谷，夜莺从故乡的天空飞过，听见熟悉的驼铃声后，几只山羊立在草原的一头，一切万物生灵都在时间的角落归隐，流动。
　　 流光一边前行，一边藏匿风雨，大山有大山的模样，湖泊有湖泊的归宿。在一条山路上寂静的山风等待山花醒来，等待牧人从毡房中走出。在朝阳缓缓升起的地方，沉甸甸的梦想也开始启程。几只即将待产的母羊慢悠悠地走在草坪上，牧人跟在母羊的后面，小心翼翼的观望着母羊的一举一动。等到天快要黑的时候，觅完食的羊群都自觉的把最前排的位置让给母羊，这是羊群之间的保护力与自然界默契的守护欲望。
　　 几天前我又一次想起了去待普僧路上的那座红山，多想放飞驰骋的心，去浩瀚的绿洲，去白雪的故乡，去看一眼红山。
　　 它为什么是红色的呢？也许真的有隐藏的答案。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当我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不假思索的告诉我：“你去问你的奶奶吧！她应该知道！”父亲微笑着说道。
　　 又过了几天，我终于抽出了闲暇时间去看望奶奶，确切的说是带着自己心里的小九九去看望奶奶。
　　 我看到奶奶似乎比以前更加衰老，憔悴。
　　 她看到我来了，拿起拐棍儿起身给我让座。我突然心里不禁寒颤起来，窗外的白雪纷飞，内心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吃过午饭，奶奶躺在她那温暖的炕头，对于一个年过90岁的人来说，吃上香喷喷的饺子，吃上合口的饭菜，才是安逸生活的向往。
　　 “奶奶，你知道通往待普僧的那条路上，为什么有一座山是红色的呢？”我轻声问道。
　　 奶奶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座山的确是红色的，我每一年都要去看那座红山。我和你的爷爷是1958年来到新疆的，那个年代的新疆寸草不生，一片荒凉，到处都是石头，白碱滩，更别说长有青草了，如果有青草还不够人吃的。我出生在1928年，我们那一代人的命运都很苦难，我和你爷爷从青海来到新疆，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填饱肚子。我们太苦了，每天要靠吃树皮，树根充饥。你父亲出生在1961年12月，出生的那一天，我吃了十碗麸皮，肚子还是感觉空空的。那年的冬天非常寒冷，连烧的干柴火都没有，你爷爷白天出去砍树枝，晚上回来把树枝上的雪扫下来，第二天稍微干一点就生火了。你父亲出生的时候连个衣服都没有，就那样光着身子蜷在一件羊皮里面，冬天的日子过得很漫长，那雪比现在的雪还要厚实，很深。和现在的天气相比，1961年的天气让人瑟瑟发抖，想起来后背都会发凉，冬天有的人撑不住就冻死了。”奶奶说着一边抹着眼泪。
　　 “你父亲在出生的那个冬天活下来了，这是唯一让我和你爷爷开心的事情。虽然没有吃的，没有烧火用的柴火，但我和你爷爷熬过了冬天，眼看春天天气会好转一点，你的祖父祖母还有一些在青海老家的族人们托人带话说要迁来新疆，时间定到三月初，我和你爷爷就开始收拾房子。这一路上不知道他们要经历多少磨难和艰辛。几天后从青海上来的第一批族人到了新疆，我得到消息说你的祖母和祖父他们也会在几天后到达，那个年代只有马车，牛车，多一部分靠人走路。从青海到新疆那么漫长的路要走很久很久，吃住都在路上，你的爷爷安顿好我们娘俩，就匆匆离开家，去路上迎接你的祖父祖母，还有那拖家带口的40多号族人。过了十天左右，你的爷爷一直都没有回来，等你爷爷的夜晚很漆黑，我很着急。”奶奶说着，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在你爷爷离开家的第二十天，一大清早，我听见屋子外面传来脚步声，果真是族人们回来了。你祖母看到我就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的抓住，她怕离别，怕见不到我们，放声大哭起来。几乎亲人见面的情景都一样，因为苦难太多了，怎么会不流泪呢？许久，你祖母告诉我，在回新疆的路上一个族人的女儿在路过一座大山的时候难产离世了，留下了刚出生的一个男婴，大人们含泪埋葬了那个女子，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在婴儿身上。孩子的哭声很大，到了夜里，又突然没有声音了，族人里的一个年长的老妈妈打开衣服一看，孩子几乎停止了呼吸，她把几口唾沫喂到孩子嘴里，还是没有反应，由于长途跋涉，太疲惫了，族人们内心焦急万分，只能停下来原地休息。又过了一天，到了中午太阳出来了，族人们望着孩子，表情沮丧，都不敢作声。族人里的老妈妈把孩子抱了一夜，靠着仅有的一点体温传递热量。你的爷爷抬起头看见一座山，高高的环绕在路中央，山上的积雪闪着白茫茫的亮光。他对老妈妈说让孩子吃点山上的雪吧，也不枉费来过人间，来过新疆。老妈妈照做，捧起一把白雪在掌心里融化成水喂给孩子。不一会儿孩子突然动了一下，慢慢的张开了眼睛，族人们都围过来，将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脱下来，捂住孩子的胳膊小腿，孩子终于醒了，发出呜呜呜的哭声。族人们一时都很兴奋，当你爷爷抬起头时，眼前的大山好像动了一下，刹那间红色的云霞向整座大山扑来。族人们看到红色的山映入眼帘，一时欢呼起来，山上的积雪如同透亮的羽毛从山体滑下来。在太阳的照射下，雪水一点一点融化，山下有一条小渠沟，透亮的河水里，连一颗颗小石子都看的清清楚楚。族人们来到水渠边，蹲下身子把手缓缓的伸进水里，雪水并不冰凉，反而泛起温暖的涟漪。族人里的老妈妈说这是上天的馈赠，这是雪山的福泽，你的祖父祖母跪在红山面前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山，是山神显灵，在救赎苦难和万物苍生。族人们喝下暖暖的雪水，一同站在红山脚下跪拜红山，这也是族人们对这座红山的深深感念和祈祷。是这座红山救下了这个孩子，就在族人们起身离开时，许多燕子向山顶飞去，落在最高的山尖上时而围着红山徘徊，时而发出清脆的声音，你祖父告诉族人们，说燕子在向我们召唤，送行，在祭奠这个年幼孩子的母亲，燕子要带上他的母亲去很远的地方，大家要铭记这座红山，让以后的祖辈们都记下红山。后来你的祖父还给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取名：泽山，寓意：福泽，安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泽山叔叔应该比你父亲小1岁，现在也有60岁了。”奶奶说道。
　　 人都会念旧，会想起从前的日子，还有从前的人。奶奶对我说：“人啊！这辈子来世间一趟不容易，一定要对待自己的亲人好一点，要懂得关心和怜爱。你明天去看看你的泽山叔叔，他是个重情重义，很懂得感恩的人。他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来新疆这么多年，全靠党的好政策，还有族人的帮衬，才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你泽山叔叔每年都会带着族人们去待普僧的那座红山上游玩，顺便去祭拜他的母亲，回来的时候再拍上很多照片，他那儿有很多关于红山的照片，你有时间了就去看看他。”奶奶语重心长的说道。
　　 我说：“奶奶，我会去看望他老人家的。”
　　 “你泽山叔叔逢人就说是那座红山养育了他，说自己是红山的孩子。”奶奶说着眉间流露出一丝笑意。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过了一辈子，前几天我梦见了你的祖父祖母，你今天回去后给你父亲说一声，就说你祖父祖母的祭日快到了，让他们好好准备一下，多买一点牛肉，炒几个菜。”奶奶又一次说道并叮嘱我。
　　 是的，时间的确会恍然而过，在没有来得及大彻大悟时，在没有看完人生路上的风景而遗憾时，每个人都将从热爱走到繁华落尽。夜幕是黑色的，而心灵的眼睛却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是人生栖息的归处，是一片安宁或沉寂，会看到某个地址，看到深夜想念的故人。
　　 面对红山，在我的心底依旧埋藏着敬畏之情。一个人，一座山，一辈子，山川生生不息，思念泪如泉涌，仰望群山相连，山峰沟壑纵横，苍茫的大地上拂过绿茵长廊，或倾泻日暮白雪。旭日东升与浮光辽远相见，夕阳西下四季宛若世间的七彩风车，等风时守恒内心与一场故梦相逢。梦里有故乡旧时模样，一个人老了，一个村庄也会变老，如同奶奶和泽山叔叔的赤爱，映着族人的印记，将一座红山流传，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