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恒】一只狗的心语(随笔)
出生在大山里的生灵,无论走出多远,最终都要回归大山的怀抱。
我是听住在山前院子的大黄讲的。她还说,我们的职责是守护大山、守护主人。
我听不明白,问她,她说她也不懂,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可是我并不喜欢这里。
大黄问我问什么不喜欢这里,在她眼中,抱我回来的奶奶散养我,整座山头我都可以逛,隔壁那些山里的伙伴也认得差不多,那是一个潇洒自由。
我想了想,告诉她:太清闲了。似乎我的生命中应该有更多精彩。
后山坡种着大片大片的花椒林,前山除了梯田,就是幽暗凄清的翠竹林。乍一眼望去,绿绿绿,生机勃勃一片绿;待久了,反而觉得森冷、单调、乏味。
大黄摇摇头,她想不通这些,但她好心地告诉我:“想出山,就找你家的小主子,蹭,舔,摇尾巴。”
于是我整日等待。捉鱼爬山斗猫后,我就趴在院门前的山路上,巴巴地期望着。
他们来了,在三伏天最热的晌午、天上那个红蛋黄快要沸腾的时候。
那日,我恰好在池塘里摸鱼被她奶奶发现,一身泥泞,狼狈地低着头挨训。
其实我最先看到的是她弟弟,一个嘴里不是喊着“姐姐姐”就是央求别人喊他姐姐的小傻蛋。
弟弟指着我哈哈大笑。我真是恼火,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么大的孩子,有好多还爱打鸟捅马蜂窝呢。
她拍拍弟弟的脑袋,把他拨拉到一边,一低头瞧见了我。
大概是我恼火的表情太可爱了,又或者我甩掉泥巴的身姿太迷人,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一下子陷入云端,像深吸了满腹六月茉莉丛氤氲的芳香,又像猛灌了一口芭蕉树下的那坛爷爷牌浓香老白,脚下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迈着小碎步,摇摇摆摆走到她腿边,一屁股坐在她脚上,讨好地露出肚皮,蹭蹭她。
她却一下子跳开了:“呀!脏狗碰瓷!”
我好伤心。
没事,这不重要,小插曲小插曲,我还不是跟着她去了浙江。
这里的房子好生奇怪,楼道又暗又窄,一楼底下还非要建地下室。
街上人也奇怪,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总是满脸冷凝。
起初,他们不怎么带我出门,因为我见到陌生人就紧张地发抖,会冲人群疯狂咆哮。有次,一个穿黄背心的大叔拎着一个散发出食物香气的袋子,埋头冲上家门前的楼梯,我透过阳台的缝隙盯着他,偷偷等他靠近,然后猛地发出警告。他唬得往后一跳,差点摔下去,手中的袋子不慎落地。他站起身,没空理我,骂骂咧咧捡起袋子跑上楼。
我自鸣得意,暗暗发笑。
谁知那晚他气冲冲地溜回来,用牛肉把我引过去,趁我不备,捏着一个红点点狠狠摁在我的鼻头,烫得我大叫起来。
事后,她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呜呜呜我好委屈,明明是那个黄背心慌慌张张看上去不像个好人的!我难过的冲她嘟囔,她却一脸无奈:“别嘤嘤嘤啦,傻狗。这里可是城区,到一个地方要遵守一个地方的规则晓得不?入乡要随俗!被城管捉去你就连后悔都来不及喽。”
我装乖,歪着头卖萌,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啊?什么?我不叫傻狗啊。你还没说我叫什么呢。
跟屁虫看穿我的心思:“姐,你不凶一点,喊他的名字,他是不会应你的。”
“名字?”她愣了愣,站在玻璃门前,左瞅瞅,右瞧瞧,突然转头高呼,“要不喊他淼淼吧。”
她老爹露出惊恐的神情,和老妈交换一个茫然的眼神。
而那个跟屁虫震撼开口:“啊?狗名喵喵?”
什么人呐!你这贱名和她喊的能一样吗?别拿手下败将侮辱我!
嘿嘿嘿,还是她取得好听。叫,叫叫叫什么来着?
她面对三方抗议丝毫不惧,昂首挺胸立在那,泰然自若地为俗人解释:“淼淼,三个水的淼。我命里缺水,他又爱下河摸鱼,这么多水,蛮好。”
顿了顿,她的目光突然变得空茫,用只有我听见了的音量喃喃:“淼淼,渺渺,我们都不过是红尘一滴水啊,渺若尘埃,从无处来者,终将归去虚无。”
我皱起脸瞪着她。我自是不理解她那些“高深学问”的,我也不喜欢这些缥缈虚浮之话。打从到这起,活着守着观察着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但我也没有打击她,无论她想去天涯或是海角,我必定追随。
只是,彼时她还小,而我亦未老。
渐渐地,我习惯于窝在阳台,从早趴到晚,直到听见她哒哒哒轻快地跑进来。我立马一跃而起,等她打开门,扑上去,蹭,舔,摇尾巴,还只允许她揉揉肚皮。
她有时带我沿着小区散步,有时只是坐在阳台上,静静地注视着远方,而我,有奶粮肉骨头与她就是天堂。
她依旧不怎么唤我名字。老爹老妈跟屁虫整日喵喵喵个没完,她却盯着我,招手:“嘤嘤怪,来。”
好吧,好吧,我是喜欢嘤嘤嘤,但只会和她撒娇哦。
别听那个跟屁虫的谣言,每天卑微嚷嚷姐姐姐的可不是我,我是她的独家专宠!
没关系,她不喊我,换我呼唤她也是一样。
“呜汪呜——”
你在哪——
“嗷呜——”
晚安呐——
一来二去,跟屁虫不乐意了:“姐!他在嫉妒我威胁我!你快管管他!”
这是记忆中最愉快祥和的时光。
后来……后来我跟着她,又结识了很多新朋友。
他们跟老朋友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比方说吧,大黄会带着鹅群悠闲地穿过山路,去往山那边的小湖泊,或者是帮她主人叼着一袋菜,向后坐在摩托上,威风凛凛地朝步行赶集的我点头示意。
而我的新朋友们没听说过鸡鸭鹅,也不知道赶集是什么。
他们喜欢谈论主人送的新衣服、新狗粮和新窝,或者是街花最近的时尚打扮,再多的还有自家鸡毛蒜皮的日常。
我假装附和,心里抱怨无趣极了。
这会他们聊起卷卷家新来的小金毛。卷卷又嫉妒又无奈地哭诉主人家如何如何宠爱金毛、如何如何屡次忽略她。
其他人义愤填膺,纷纷举爪,要去教育新来的遵守社区关系守则。
我忍不住提出疑问:“你为什么不去找主人蹭、舔、摇尾巴?”
他们互相瞅瞅,憋着笑,一溜烟跑远了。
我没有追上去,我懂那笑容的含义:果真是乡下来的,呵呵。
无须做自己并不欢喜的事情来讨好他们,再说,这群小傻瓜会自己跑回来的,因为他们喜欢听我讲故事,尤其是山里——他们口中“乡下”——的故事。
我回过头找她,发现她正站在小区北门口,和三个好友愉快地聊着天。
其中最矮的丫头把一个白箱子递给她。我凑上前,大吃一惊。
奶奶家也养着一样的东西,是……兔子!娇贵的兔子!
那矮丫头竟然还不知好歹地拍拍我的头:“喵喵,这是你姐姐的成年礼物哦,要和他好好相处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等回神时,我正被锁在阳台,冲不速之客失控地狂吼乱叫。
恐慌、不知所措、警惕在心中翻滚,还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嫉妒——涌上喉咙,顷刻间,复杂的情绪将我几近淹没。
我竭尽全力把那股子酸涩劲儿咽下,耷拉着脑袋,皱巴着脸,委委屈屈地呜咽:“嘤嘤嘤嘤……”
我眼见她下单下单再下单,给蠢兔买衣服、兔粮、牵绳、玩具……甚至把我小时候的笼子搬出来给蠢兔住!那可是她给我选的!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平日她回到家,总默默把自己关进房间;现在她一回来就奔到笼前,给蠢兔顺毛、添草。
我缩在玻璃门角落,表情酸涩扭曲痛苦妒忌,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她根本没注意到,反而让跟屁虫瞧见了,惹来好一顿大笑。
夜深人静之时,我蜷缩成一团,越想越委屈,忍不住一骨碌跃起,朝她的房间嗷嗷倾诉:“嗷呜汪汪汪——汪呜呜——”
别不理我啊——看看我——
“嘤嘤嘤呜呜呜呜汪汪——”
兔子臭死了有什么好的——
没过几天,老爹悄悄把兔笼搬进阳台,老妈劝说她减少与兔子交流的次数。他们说:“那兔子克你!”
很好,我超级满意。我承认当初嫌弃老爹学《易经》的声音是大了点,这玄乎的东西还有点用嘛。
我以为日子终于回归了正轨。
然而,岁月如沙流过指缝,任何事物都无法避免改变。
她不常笑了,也不怎么出门;跟屁虫也见不到几次,偶尔幽灵般地闪现在门边,莫名其妙地凝视我;老爹老妈整日里板着张脸,屋里时常传来夹杂着咒骂的尖叫。
记忆里那场温柔的邂逅如镜花水月,渐渐消散。
某日,在惯常的闹剧结束后,她竟然穿着睡衣睡裤跑走了。我等到半夜,才看见她裹着小毯子被老爹老妈从楼上押回来。
她又坐在阳台的高凳上,哼起古老的小调。我忧心忡忡地停下蹭她的脑袋,竖起耳朵,脑海里浮现郁郁葱葱的竹林,波光粼粼的溪流,漫山遍野的茉莉和花椒,以及大黄慵懒的睡姿。
我不知怎的突然有嚎叫的冲动,哪怕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呜汪呜——”
你在哪——
“呜呜汪汪呜汪汪嘤嘤嘤——”
快回来快回来我好想你——
你是否也认为,此处非吾乡?
从这天起,我疯了似的,逮着机会就往外狂奔。头两次她抓住了我,第三次她不在家,老爹找不着我,急得要死。
游逛一天后,我还是回来了。我想让她和我一起出发。
我死盯着她,她反瞪着我,过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走开,你今天已经玩够了。”
怎么办,她不懂我。
我急得转圈圈,咬尾巴,冲她嚎叫。没用,白费功夫。
老爹甚至买了项圈和绳子,每次出门都给我拴上。
我失去进食的欲望,蔫蔫地趴在窝里。老爹想方设法、换着花样做大餐,我也只是闻两下,尝两口意思意思。
最后竟是跟屁虫解救了我。
他裹着夹袄瞅我,片刻转头低声问老妈:“喵喵想回老家了。过年把他一起带回去吧。”
我误以为这是老天赠我的良机,没曾想它却是埋葬过往的第一抔土。
那个冬天,她没有跟回来,而我,也没能跟回去。
我被永远留在了老家,永远留在寒冬凄风之中。
原来这就是:出生在大山里的生灵,无论走出多远,最终都要回归大山的怀抱。
大黄没有骗我,她没有骗我。
只是,她还告诉我,生命垂危之时,不要吵闹,悄悄离开家,自己寻一块地,安然睡去。她就是这么做了。
最后一场离别一定是最平静的,一定是最隐秘的。
可我不甘心,我还没有听过她唤我的名字,哪怕一次呢。
初遇时满山茉莉香,诀别时遍野梨花白。
我病得太重,终究没有撑到那年三伏最热的晌午。漫长的永夜降临前,我拼尽全力,向着天边小了不少的红蛋黄发出两声呜咽:
“嗷,呜——”
想你——
“嘤——嘤,嘤——”
如果有来生——
如果睁眼还是你,我一定会扑上去,蹭、舔、摇尾巴。
如果你也爱我……你爱我的,对吧?
……
“姐,姐?”
“啊?什么事直说。”
“淼淼简直不像狗,他像个人耶。”
“对,他是我们的家人。”
“偷换概念!可是姐,你老嫌弃他。”
“哦,是吗?可能是他老淘气了,欠骂。其实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别摇头啊,所以你喜欢他吗?”
“……喜欢,但最好不要再见。因为他不属于城市,他也不属于我们,他是自由的灵魂。祝愿天堂有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给他捉鱼斗猫。”
“他一定忘不了你。”
“也许吧。我希望他知道,我也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