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手往上一抬，碰着一条柔软的冰凉的物件。心里一激灵：难道真的遇见了青白姐妹了？那么丝滑，仅仅凭着手感，就有说不出的媚态。而脚步也就停在了西湖的堤岸上。心思离漫漶也就差了一步，好在立即就定住了。柳丝和着夜气，正在夜风中幽幽地来回荡着。它一定也是在寻找有缘之人——偌大的西湖，每时每刻都在寻找有缘之人。而这些匆匆而来者，其实也是在寻找自己心中认定的缘分。
　　 只是，空走一遭的多，寻缘之梦幻灭的多，被柳丝和湖水漠然视之的多。但想想，这人世间，每天都在奔赴。既是奔赴，便不断有幻灭，不断有破碎，不断有寂寥。
　　 一笑而已。我也因此笑了下。手已经从柳丝上移向虚空。眼前湖山道不得，所有的道，均已是过往的道，文章中的道，传说中的道。只好不开口。不开口，且选择在夜晚走近西湖。于苍茫的旅行者来说，是明智的，是适合的。只有此景此时，方能让身心稍稍地融入，且获得哪怕如柳丝般的回应。
　　 有人读西湖之月，透过月光，看西湖三万年生死。湖是静的，巨大而空阔的静，时光因其巨大空阔，了无痕迹。这恰恰是来者所面临的悲伤。我们甚至忘记了时光也曾在这湖面上，在这堤岸上，在这柳丝上，来回荡漾。它们曾是西湖水面上的某一只鸟，曾是西湖堤岸上的某一行足印，曾是西湖柳丝上的某一痕手温……可是，我们都看不见它们。月下西湖，任是淡妆，任是浓抹，我们都只在西湖之外。
　　 有人读西湖之景。烟波声里，往事悠悠，却无迹可寻。湖任是那个湖，景还是那个景。即使有诸如东坡公的苏堤，有两岸落花，十里棹歌。但又能如何呢？来者仿如尘隙，纵是东坡先生，又能在西湖的眉眼间，驻留多久？
　　 有人读西湖之墓。西湖的墓在夜色中最能动人。很早些年，我在乡下的四合院里，夜雨之中，读到：“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李贺号称有鬼才，他只合为鬼写诗。这诗读得人冷气滋生，后背出汗。想开窗又不敢，想大声诵出又怕真的引来了一缕芳魂。数次到西湖，总要看苏小小墓。一如这夜色之中，停在墓前，有落叶沙沙的声音。这时候，却一点也不怕了。只是有如水的凄艳，洇染着西湖与人心。
　　 当然，还有梅妻鹤子的林和靖，还有精忠报国的岳武穆，还有……更多的是没有名字的墓，消失了的墓。在西湖读墓，就像我年轻时候住在桐城西山读碑一样。读着读着，便知道了一些生死，明白了一些取舍。古人云：不知生，焉知死？同样，不知死，焉知生？
　　 夜行人越来越少。所有被想象、传说、文章和故事蒙蔽的西湖，此刻正由花旦退回到了青衣。我是喜欢西湖成为青衣的。想起刚刚读过的王摩诘的《辋川集》。辋川之于王维，那是一种创造。他在后半生的岁月中，创造了他心目中的辋川。而我，走在这西湖的夜色里，我其实也想创造一个属于我的全新的西湖——我在西湖之中，西湖也在我之中。湖于我，是创造；而我于湖，亦是创造。两相成全的创造，大概就是王维当年所追求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吧。而西湖是诗还是画？我是画还是诗？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夜行西湖，青山远了，白云消逝。我再次向上抬手，却是一片无法通达的虚空。而望向湖面，夜色愈深，只隐约看见青衣之舞，如风在水，如星在汉，如梦在心，如思在寂。
　　 我突然恍惚。那柳丝，那墓，那夜色，那山寺，那……西湖，我真的来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