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我在原济南军区防化器材仓库当政委。这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样围着库区转圈儿。当我走到办公楼东头时，看到郑国兴副主任从食堂那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啥事，耷拉着个脸。”由于同年入伍，年龄又差不多，我们说话很随便。除了工作上必须严肃起来外，平时都是嘻嘻哈哈的，战士不在场时，连流氓呱、黄段子都不断地推陈出新。看他满脸的不高兴，我调侃说，“是不是又挨老婆的骂了？”
　　 “妖女我才不怕呢，”他学着我的常用语言说，又回头看了看食堂，“刘志海个熊孩子，工作吊儿郎当。你不说他吧，不像话；说他呢，他虚心接受，但坚决不改。嗨，气死我了！”
　　 刘志海是我们食堂司务长，刚从部队后勤院校毕业分配到了这里。他是我的一位老首长的孩子，老首长当年对我关照很大，现在仍然在位。当时报到时，老首长就让秘书给我打电话说，要严格管理，严格要求，当然也包含着多多关照的意思。关照是应该的，但工作上得说得过去啊，你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叫我怎么个关照法！我要去看个究竟。
　　 食堂宿舍里，一位炊事员躺在床上，脸色通红，额头上搭着块湿毛巾，一看就知道是在发高烧。而在隔壁的娱乐活动室里，刘志海正和别人打乒乓球，你推我挡、大呼小叫的，好不热闹。我一看火了。
　　 “刘志海，出来！”我厉声喝道。
　　 “董叔叔好！”刘志海出来了，点头哈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别叫我叔叔，我是政委！”
　　 “噢，政委好！”
　　 “战士病得那样，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怎么不管不问，像没事似的？”
　　 “那又不是工作，我问什么。”
　　 “混蛋！”我怒不可遏，“什么是工作，难道仅限于炒菜做饭吗？你要是生了病我不管不问，你心里啥滋味!快去叫军医过来看看，再不行就报告你们处长，要车送医院。”
　　 回到办公室，我在想，刘志海这孩子品质不坏，就是缺乏带兵的经验。也难怪，他高中毕业后就上了军校，军校毕业后就到这里当司务长，没有当过战士，不知道战士想什么，需要什么，不知道如何关心爱护战士，也基本没看到过班长、排长是如何带兵的。阅历是一笔财富啊！不行，得给他补上这一课。我和郭主任、郑副主任商量，叫他下连当兵去吧，当一段时间的兵，感受感受战士的生活，这对他当好司务长乃至之今后的发展有利。取得一致意见后，我叫政治处王波主任通知勤务连，叫刘志海到勤务连当兵，并特别告诉勤务连，一定要严格要求，该站岗的站岗，该出操的出操，和其他战士一样，不能有丝毫的特殊。
　　 这天出早操，我到各单位检查人员到操情况。在勤务连，没有看到刘志海。我问连长、指导员刘志海怎么不出操，回答说，起床时喊他了，他不起。简直是岂有此理！我转身到了勤务连宿舍，看到他正在呼呼大睡，还用被子蒙着头。我掀开被子说：
　　 “起来，为什么不出操？”
　　 “昨天夜里，我站岗了。”
　　 “谁站岗第二天不照样出操，就你特殊。我昨天夜里还查岗了呢。，快去，要不我处分你！”
　　 他起了床，乖乖地去了。我想，我亲自喊他起床，并扬言要处分他，应该起点作用吧。可他更利巴，第二天连人也见不到了。他擅自离队，走人了。
　　 看来需做进一步的工作了。我和政治处王主任找到老首长，首长正在开会，他让工作人员接待了我们。
　　 “看来，刘志海实在不适应部队生活。”我把他在部队的表现描述了一番说，“要不这样吧，今年的干部转业工作开始了，就安排他转业吧。”因为我听别人说过，他多次流露出想转业的打算。
　　 “正排就转业，不大好看。”工作人员说，“能不能再干两年，提一职再转。”
　　 “再干两年可以，不过，这一次擅自离队，这个处分得给他记上。要不，我没法向全库官兵交代。”
　　 “那不如转业了，记个处分带一辈子。”
　　 最后还是安排他转业了。正排来的正排走，一职也没有提升。这和其他干部满两年就提拔，形成鲜明的对照。
　　 这天，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到部队看望我。他在某乡派出所当所长，因事出差来济南。最早他也是当兵的，只当了三年兵就退伍回来了。不过，他赶上了好时候。那时义务兵回来也可以安排工作，他干上了民警，后来混了个所长。由于多年不见，我便在驻地附近找了个饭馆坐下，与他认认真真喝二两。落座之后，他把他的工作成绩吹了吹，如每年破获多少案件，调解了多少民事纠纷，给多少人落户口等等；与此相对应，我也把我的工作成绩谝了谝，如部队年年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多少项工作任务，连续多少年无案件事故，年年受到上级什么样的表彰奖励等等。尤其谈到，我任政委三年来，单位先后产生了4名团职干部，其中有2名推荐到别的单位任正团；所有干部刚任满两年就提职；还有2名志愿兵转为干部等等。而有些职位，还是我到上面做工作，争取来的。他谈他的成绩时，我不停地夸奖他干得好；我想，对我的成绩，他也应该由衷地表示高兴吧。没想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提拔恁些干部，起码得弄个十万八万的吧？”他用一只手的拇指搓揉着中指和食指，呈点钞票的姿势。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连夹菜的筷子也停在了空中。
　　 他看我一副呆傻的样子，提高声音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没听说过吗，要想富，动干部。人家没有位子，还采取轮岗、交流等形式调整干部呢；你倒好，没位子去争取位子，争取来了以后又白送给人家，自己一点儿好处也没捞到。真是的，嘁！”
　　 我不解：“难道官还能卖钱？”
　　 “当然了，明码标价。一个副科多少钱，一个正科多少钱，一个副处多少钱……职务越高价格越高。像你这样，光团职就四个，其中还有两个正团，不说其他干部，就这四个团职，起码得弄30万。”
　　 “那不都是正常工作吗，应该干的。就像你给人家落户口一样，符合条件的就落，还能怎么着？”
　　 “说的就是正常工作嘛！”他越说越来劲，“比如我吧，有来办理落户的，本来符合条件，该落是吧，我借口这事那事拖着不办，等送钱、送物等送够了，再给他办。这叫什么，叫会用权，针尖大的权力当扁担甩。你倒好，有权也不用，大傻瓜一个！”
　　 我不说话了，越听越恶心。不是觉悟高，是生理性的，是本能。
　　 “还有你对那个司务长的处理，真是愚蠢至极！”他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现在，哪个当官的不想手下有个太子啊，你把太子提起来，皇上还能亏待你？人家想有这么一个交换条件还捞不到呢，而你呢，有条件反而把它糟蹋了。诶！傻好了，你。”
　　 “他确实表现不好嘛！不要说表现多么突出，就是正常表现，我也会报请上级批准提拔他的！”我觉着我这是掏心窝子的话，已经是底线了。
　　 “看看，看看，又说傻话了不是？管他表现孬表现好呢，他表现孬你把他提起来效果才好呢。他表现好，你提他，是应该的，他和他老爷子不感激你；他表现孬，你提他，他和他老爷子都感激你，你得到的好处会更大。你重表现，重实绩，不提拔他，单位搞得再好有什么用，上边不说你好，白搭一股烟！”他敲了敲桌子强调说，“交换，这叫交换，懂吗？”
　　 懂了，他是在教育我利用政委这个位子，不失时机地大搞权权交易、权钱交易。现在这“两个交易”他都结合自己的亲身体会解释得非常透彻了，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是权色交易了。因为我在报刊上、内部资料中曾看到过这三种交易的提法，但总感到那是用来揭露丑恶现象的，离我们很遥远，没想到在我儿时的老同学身上竟表现得如此充分。我想让他坦白交代一下，他有没有第三种交易的恶行。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们单位有女兵，我也可以搞几个小妮子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他端起啤酒杯同我碰了一下说，“讲了一晚上，总算把你教会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是夜夜当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天天有人送银两。哈哈哈，老同学，身为男人，不搞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还算男人吗？你呀，得跟我好好学着点！”
　　 “学个屁！”我把喝剩下的半杯啤酒朝他脸上泼去，同时喊来服务员结了账，然后甩下他扬长而去。
　　 “傻—龟—孙！”背后传来他恨铁不成钢的骂声。
　　 “你才傻龟孙呢，”我回头指着他的鼻子回敬道，“照你的样子去做，我连个排长都当不上，别说政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