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民间有一则歇后语：大年初一的饺子——都一样。大年初一吃饺子，这大概是年俗里最为常见的一个。南方不种小麦，大年初一要吃糯米面汤圆，团团圆圆、圆圆满满也是极好的口彩。然而，据说，近几年，弄到小麦面粉已经不成问题，因而南方许多地方过年也改吃饺子了，这也许是年俗里依然可以发扬光大的一种美食，毕竟“好吃不过饺子”吗。我生在北方，长在北方，而今已年逾花甲，估计最终也会老在北方了，反正在我的人生记忆里，大年初一吃饺子从未间断过。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期，那是我国“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国家经济状况最为艰难的岁月，然而，大年初一的饺子也是一年里最美好的期盼与回味。“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呀！”每当人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一点幸福的回馈的时候，都会如是说。小时候看《白毛女》，大年三十，北风吹，雪花飘，一贫如洗的佃户杨白劳，用卖豆腐赚回的几个钱，也要在街上买回二斤面，带回家里包饺子，欢欢喜喜过个年。——过年，吃饺子，大年初一的饺子，那是镌刻在每个人大脑沟回里的记忆。
　　 我们家的饺子是从大年三十的中午就开始准备的。
　　 母亲负责和面，大瓦盆里白花花的小麦粉冒出了尖尖。一个冬天都是玉米面饼子和山药（红薯）占据的餐桌，此时，终于可以让白面粉露露脸了。把一碗碗温开水，一点一点掺和进干面粉里，搅拌均匀，糅合成团，再用力按压，揉搓，让它筋道细腻。不能太干，太干的面皮包出的饺子弹性不够，口感太生硬，不好吃；也不能太软，面皮太软的饺子过夜就会粘在盖帘上，容易粘破或煮破了，过年图吉利，最忌讳这个“破”字。面和好以后，盖上盖帘，放在热炕头上醒着，每过个把小时再揉一次，顺带查验面团的软硬程度，适时加入些干面或者温水。
　　 我负责剁馅子。饺子馅分肉、菜两种。菜是上好的大白菜。从墙根或菜窖里选两棵白菜，扯掉干菜帮子，切去白菜疙瘩，只剩下纯白的菜心。经过一冬的窖藏，冬储大白菜褪去先前的青绿和生涩，将一身的滋润与胶性全部凝聚进核心层，白净净、脆生生、甜滋滋，正好做饺子馅。大白菜不用洗，拿菜刀直接剁成菜沫子，一边剁着，一边加上精盐，把白菜里的水分慢慢“杀”出来。剁碎的白菜，装进棉布小口袋里，拿到石墩子上用力挤压，菜汁渗出来，留下松散的菜碎备用。
　　 白菜馅饺子是过年的专利。白菜意为“百财”，把“百财”包起来，多么好的寓意！后来，生活富足了，只用白菜的馅子味道未免单调了些，于是，人们又加进了嫩绿或金黄的韭菜、韭黄，意为“久百财”，真好！
　　 肉是年猪肉。“大寒小寒，杀猪过年。”自家猪圈里用泔水和青草养大的生猪，入冬后加胡萝卜、白萝卜、麦麸子、玉米糁等精饲料，进入腊月，膘肥体壮，请屠户抬了去剃毛开膛，五脏六腑收拾利索，然后再扛回家去，一整头趴伏在案板上风干，到腊月二十五六，再请屠户按部位大卸八块，每个部位都派有不同的用场。猪头先留着，年三十晚上祭祀祖先和神明；五花肉切成方块，煮成半熟，染上酱色，抹上粗盐，腌在坛子里，做一家人一年的荤腥；板油切成丁，下到锅里熬成汁，冷凝成油脂，平日炒菜用；板油渣也不浪费，切碎了混在猪血里，做成玉米面菜窝窝，我们叫它“血糕饼子”；上好的里脊肉和肘子，拿到集上卖给有钱、讲究的人家，换回来一家人一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血脖、后鞧瘦肉多，留下来过节、待客炒荤菜；剩下的那些边边角角、囔囔踹踹，便剁了包饺子的馅子。——农家的一头猪，挑起了一家人一年的生活。
　　 调馅子也是母亲的活。菜和肉的搭配，咸或淡的调制，色跟味的调和，馅与面的配比，都在母亲的掌握之中。大年三十晚上的这顿饺子是一年里最后的一顿饭，一定要吃，而且还一定要有剩余，留到来年，那叫“年年有余”。后来知道，有些地方大年三十的这顿饺子是在“守岁”的时候吃的，也就是熬到半夜，说是“饺子饺子，交在子时”。不过，我们并不在子时吃饺子，而是在除夕之夜包饺子，包大年初一早上吃的饺子。
　　 我家兄弟姊妹多，过年的时候聚集在一起，人人都上手包饺子，那是真正的团圆饺子。我在家里是老小，哥哥姐姐们都是包饺子的好手，后来的我也不例外，因为我们都是母亲带出来的“徒弟”。我家包饺子是“挤”饺子，不是“捏”饺子：用两个大拇指和两个食指一次压制成型，速度快，能盛馅，不易破，形状还好看，摆在盖帘上，肚子圆鼓鼓的，褶子翘翘的，薄皮大馅，像元宝。姐姐出嫁了，把这项技术带到了各自的婆家；哥哥结婚了，嫂子们也都成了母亲的“徒弟”；我成家以后，一直是我家和岳母家包饺子的“高手”。
　　 除夕夜包饺子还有一个小游戏：要把一枚硬币包在饺子里，大年初一吃饺子的时候，谁吃到了带硬币的饺子，就预示着这一年谁将交好运。于是，我们都盼望着自己能吃到，当然了，吃到的人也都会欢呼跳跃，精神倍增，没吃到的也高兴地祝福他。我考大学那年，一锅饺子吃完了，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吃到了硬币，后来，大家一口咬定，说一准是让我吃了，不想告诉大家，或者我吃到肚子里了，没有察觉到。现在想来，那一年，一家人都希望吃到硬币的人是我，因而，很有可能是谁吃到了，但没有作声。不过，那一年我真的考上了大学。
　　 去年春节，吃到硬币的是儿媳，这一年她顺利取得博士学位，顺利入职，实现了自己做大学老师的梦想。今年，让来拜年的侄媳妇吃到了，我们真心希望她走好运。都是一家人，无论谁有好运气，都是一家人的好运。
　　 大年初一的饺子是富有仪式感的。
　　 首先是上供，请各路神明和列祖列宗吃。神明是各家各户都要供奉的神仙们。春节期间，在堂屋的北墙根下搭一凉棚，称作“天地棚”，棚子的正中间墙上贴全神像，上书“天地三界四方十万真宰之位”，其下摆上供桌，供桌上摆几碟子供品和香炉，年猪的头摆在最中间，于是，所有的神仙就都降临来享用供奉了。神像是木刻彩印的，正中间的一位是玉皇大帝，个头最大，长长的胡须，面部轮廓清晰且端庄方正；周围的个头小得多，只有眉眼的大意，不过都有名字，那时我只知道有红脸的关公，还有他旁边握着青龙偃月刀的周仓。列祖列宗也在这里，他们是年三十下午从祖坟上请回来的，跟神明一起享用供奉。大年初一的第一锅、第一碗饺子就贡献给神明和祖宗。饺子不多，两小碗，一荤一素，各六个。素饺子是白菜豆腐馅的，取“财”和“福”的谐音，也在三十晚上包出来，专为上供。
　　 然后是长辈，我们家就是父母，因为我压根就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不过，三世同堂、四世同堂的人家，饺子要先敬给最长者，因为这一天最是应该分出大小来的，就跟磕头拜年一个道理。饺子摆在堂屋的方桌上，父母一左一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两旁，笑吟吟的，等着儿孙们磕头拜年。紧接着父母依次给年幼的发压岁钱。压岁钱不多，一角、两角、伍角都有过，给两张，每一张都是嘎嘎新的，嗅一嗅，还能闻到油墨的香味。父亲母亲动筷子先吃两个，母亲便回到灶台上，张罗着煮下一锅。
　　 儿女们随后上桌，新年的第一顿饺子开吃。女儿们是不磕头的，出嫁以后做了人家的媳妇，要跟着丈夫给公婆等长辈磕头。男孩们吃过饺子就到街上去，跟上叔伯兄弟一大群，到本家或邻家的长辈家里去磕头拜年。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大年初一的饺子——都一样。
　　 如今生活富足了，饺子再也不是只有年节才能吃得上的食物，也不再是北方的专属。近几年爱上自驾旅游，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只留下福建和港澳台还没有涉足，所到之处，不管是繁华的大都市，还是偏僻的小山村，即使是青藏高原和天涯海角，都能见到大大小小的饺子馆。
　　 那一年从新疆返程路过甘肃，姐夫的三哥在金昌，那个沙漠戈壁滩上的“镍都”，他从事地质工作，在这里工作了40年，极力请我们绕道一百多公里，非要招待一顿当地的名吃“七彩饺子宴”不可，那是迄今为止，我吃到的最为丰盛的一顿饺子。饺子皮用纯天然的蔬菜和花卉的汁水作颜色和面，呈紫、金、红、绿、蓝、白、灰七种色彩，再包成长、圆、花各种形制，摆在形状各异的盛器里，码出葡萄、迎春、玫瑰、莲花、丁香、鹦鹉、喜鹊等花鸟鱼虫造型来，分别用小牌子标注“硕果累累”“沙漠玫瑰”“春意盎然”“喜鹊报春”等优雅的名称。五人餐，12种饺子，18道菜，再配以小火锅、辅料、汤料，满满一桌子，似春天盛开的满园春花。
　　 大年初一的饺子，不再只是一顿过年的饭食，而成为一种美食，一种艺术，一种文化。饺子也不再只有过年过节才吃，人们只要想吃了，随时随地就可以吃上一顿，还想出许多吃饺子的花样来。比如“出门饺子，回家面”，有人要出行，包饺子为他送行，俗语称之为“滚蛋饺子”。比如，新媳妇过门，进入婆家先端上一碗饺子，让新媳妇咬一口，还故意高声问“生不生”，新媳妇也早就调教好了，这个时候也要大声回复“生”，然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新媳妇早就羞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