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强一直恨着母亲。他想，如果不是她的过分霸道，踩着小脚的亲爱的奶奶一定还能多活几年，父亲也不会过早地离去，自己的人生路也不会因家庭的不和而平添许多忧伤。
　　 父亲是奶奶的独苗。即使是这样，在奶奶晚年的时候，母亲还是强迫父亲和奶奶分了家，把那个老人一人孤独地撇在矮小破旧的老院子里，还时不时地过去和她吵闹一回。嫌奶奶不帮她做针线活；没有别人家的老人留的资产多……总之，奶奶似乎必须得变成世界上最完美的老人，还得迎合上她的是非观点，才能使她满意和宁静。那时候晓强还小，因怕母亲，他不敢也没能力多照顾将自己抱大的奶奶。奶奶是在他上大学的时候走的，虽没来得及看那慈祥的老人家最后一眼，但他知道，奶奶在临合眼的那一瞬间，一定是在想念他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子。父亲在无休止的家庭吵闹和在对他母亲的愧疚与自责中身染重病，几年后也忧郁而去……
　　 每每想起这些，晓强的心都如刀割，随即便无限地痛恨起母亲来。他憎恶她，他要惩罚她。为奶奶，为这个家。
　　 父亲去世后不久，他就把已显衰老的母亲独自扔在了家里。虽然他工作的城市离家乡并不遥远，但一年都难得回去一次，回去了也是将该办的事办完就走，冷冰冰地没有一句好话，母亲的眼泪自然得不到他任何的同情。
　　 听到母亲要和本村一个丧偶多年的姓李的老汉结婚，他除了鄙夷就是冷笑，甚至没去表个态，更没有同意她要来探访他和妻女的要求。她托人捎来的一些玉米、豆类和土特产也被随便地扔在厨房的一角永不问津。
　　 妻子实在看不过眼，背着他让人给婆婆捎了几次钱物，被他知道后大骂了一顿，气得她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虽然他最后千道歉万恳求地把妻子请了回来，但是对母亲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妻子怎么也想不通，他这样一个对朋友的老人都能细心关怀的人，怎么唯独对自己的母亲那样刻薄。
　　 霜降刚至，天气一下子冷了许多。有一天他发现，向来爱说爱动的女儿，近期突然变得少言寡语，无精打采起来，他以为是孩子病了，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孩子却答非所问地说：“爸爸，老师说尊敬父母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奶奶不是你的母亲吗？你为什么不对她好呢？
　　 “什么？”女儿的话把晓强吓了一跳，这正是他小时候多次想问母亲的话，只是他一直没有勇气问。他想解释，却知道孩子听不明白。
　　 那一晚，他整夜都有没合眼，女儿稚嫩的话语不停地萦绕在耳边。
　　 他第一次记起母亲的好了。她是那样含辛茹苦地将自己养大，为他上大学，她把脊背都有累弯了。常常是把他奉在手上怕冻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这些年，尽管他是这样无情，她还是眯着那双老花眼，不断地为他和妻女缝衣衲被，再低三下四地求人把它们捎来。有时候，一时逢不下进城的人，就在村口路边汽车经过的地方硬等，常常一等就是一整天。奶奶和父亲的坟他也几乎没上过，都是母亲替他去地里点香烧纸……
　　 他也第一次承认自己想家了，小时候，每到天气变冷，母亲就会把家里的炕头烧得热热的，最大的心愿无非是每天让她放学回来的儿子能着实地温暖一下。晓强的眼中浸满了泪水，“可是糊涂的母亲啊！你怎么就忍心去那样对待同样爱过她儿子的奶奶呢？”
　　 快到阴历10月1日鬼节了，晓强觉得必须回家一趟。那怕仅是为女儿那双迷茫的眼睛，那怕只是为亲爱的奶奶和父亲上一次坟。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女儿登上了回家的路。
　　 一年多未回的晓强，竟对老家有了生疏感，进了院门，院子和房屋似乎变得窄小了许多，也破旧了许多，就像久未住人。满地的落叶随风颤抖，更增添了几分荒凉，真不像是一惯爱干净整洁的母亲居住的地方。两行热泪顺着晓强的面颊滚滚而下，就像有一万只手在一旁指责着他，使他无地自容，更无法面对瞪大了双眼的女儿。
　　 四处静悄悄的，他以为家里没人，却见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那位同村的李老汉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看到晓强父女，他立刻热情得迎了上来。
　　 “李叔叔”晓强很不自然地喊了一声。“哎！回来了？”一句话还未讲完，眼圈就红了，他一边陪他们进屋一边说：“你妈她昨天给你奶奶上坟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回来后浑身疼，我要带她去诊所看看，可她就是不去……”晓强三步并作两步急奔到里屋，问道：“妈，你怎么啦？”
　　 听到儿子声音，母亲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悲喜交加，热泪盈眶，一边抹眼泪一边抚慰儿子“没事，没事！我只是昨天不小心把脚扭了，休息一两天就会好的。”她一时激动得不知该怎么好，只有把心爱的小孙女紧紧地搂在怀里。紧紧地。
　　 母亲消瘦了许多，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密了许多。他马上给单位打电话请了三天假。出去租了一辆车，带母亲到县医院去做检察，幸好无什么大碍。在为母亲看病的空隙，上街为两个老人一人买了一些衣物。回来后，到村上砖瓦窑买了一些砖，和李老汉一起修理了损坏已久的院墙。做饭、洗碗，事无巨细地见到活就干，三天里除了每天睡几个小时的觉外，几乎一刻也没停下来，脸上也总带着盈盈的笑。
　　 自从回来后第一眼看到李老头起，他就不再讨厌他，几天来，更对他有了好感。他手脚麻利，人也勤快。尤其对母亲那叫好，一言一行都体现着对她深深的体贴和关爱，真教晓强有些感动。于是，就再不把他当外人看，“叔叔”也喊得更加真切和诚恳。
　　 总之，他这三天所尽的孝道，能比上以往三十年的，把他的母亲高兴得哭一阵笑一阵，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第三天的黄昏，等晓强要离开的时候，觉得有些恋恋不舍。才忽然明白，其实他一直都没忘记过这里，因为这里有一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存在，她生养了他，给了他无限的爱，却又因伤害了他别的亲人而教他伤心。那就是身边这位病还未痊愈，却要坚持出来送送自己和女儿出行的母亲。外面风很大，晓强坚决只让他送到大门口。
　　 已走出很远了，回头看时，母亲依然站在冷风中向他和女儿挥手。直到影子变得模糊，她还在那儿，就像小时候每天送他上学一样。他依稀看见，她灰白的头发在随风飞舞，飞舞……
　　 晓强禁不住又一次流下了热泪，他想，就让“惩罚”结束了吧！至少对不起老人的事不要在我身上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