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冬夜，星星点缀在深邃的天幕，闪耀着微弱清冷的寒芒。
　　 柴家庄里一片寂静，一道昏黄的灯光从村口的杂货铺里透出来，把黑暗的世界劈成了两半，一半是黑，一半是白。此刻，几位闲汉正在杂货铺里玩牌，偶尔传出了争吵声，那是输红了眼的人想去作弊。此刻，大部分老实巴脚的庄稼人早已入睡，乡村的夜晚没有娱乐，早早地上床休息还能省下来灯火钱，靠着节俭让他们不知度过了多少饥馑的岁月。
　　 打牌的间隙，有人突然冒了句：“柴大先生从徐州府回来了。民国还没安稳几天又开战了，南北两派人马天天聚在徐州西的地面上对轰，大炮声都传到了徐州城，柴先生一家吓得不敢在城里住了，昨天又回到了老宅子来避乱。”
　　 输急了眼的人接道：“谁愿争谁争去，与咱们老百姓有啥关系。不管换了谁当这皇上，咱们还不是照样要种地，快洗牌……”
　　 一位年长的老者说道：“别说和你没关系，小王庄的王大善人，一辈子积德行善，他招谁惹谁了，几天前家里不是被人血洗了？全家死伤了有十几口子。大善人的女儿也失踪了，他那闺女长的是真没挑的，咱这方圆十里八里的姑娘无人能及。”
　　 “嘘，小点声，听说那是五狼兄弟带着北山里的土匪干的，换了别人也没有那个胆子。”有人警告道。这句话让大家的声音压了下来，也带走了他们打牌的心思。随后，几双手把牌往中间一推，几个灰色的身影闪出门外，便各自消散在昏暗的村庄里。他们走动的脚步声还吵醒了村里警觉的狗。一条机灵的狗带头尖厉地叫了起来，其它的狗听到后马上便附和起来，一时间，“汪汪汪”的叫唤声一波波地冲向那黑暗的夜空。
　　
　　 一
　　 三天前，邻村的小王庄，王大善人王岩修吃好晚饭后，照例嘱咐下人要关好大宅院的前后门。临睡之前，王大善人还感到不踏实，他又挑着灯笼到各处看了一遍。路过牲口棚时，一头调皮的小马驹在抢着石槽里的草料，老牛裹嚼草料时低沉而有力的声响，让人听了感到踏实。喂牲口的老孙头正围坐火堆旁，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青烟飘到半空，很快被牛马的尿骚味遮掩融合了。柴草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光映红了老孙那张皱得像老树皮似的脸。看见大善人来了，老孙头忙点了点头，大善人嘱咐了句要小心火堆。看门的黄二坐在门房里慢悠悠的喝着酒，酒是大善人家里自酿的高梁烧，这酒入嘴后醇香绵柔，如戏台上缠绵悠长的歌，口味寡淡的庄稼人就喜欢这酒的回味香甜。黄二看到大善人过来时，还端起酒杯招呼了一下他的主人。
　　 王大善人的父亲在世时，平生最喜欢做的事就去买地。地里的产出换来钱后，他就拿出去买地。种地换来了更多的钱，他又买来更多的地，他的一生都在无休无止地买地。别的财主家是顿顿有鱼有肉，吃不下的大盘肉、大盘鸡连那些丫环仆人们也跟着沾了光。王家以粗茶淡饭为主，王大善人觉得父亲不光对他自己，对家人也未免太苛悋了。待自己接过这片产业后，他才明白了父亲的苦衷。乡里催征的各种税费要完成，乡间的无赖们也要打点，还要给山里的胡子们备下一份，年头不好时又不能眼看着周围的穷人挨饿。算着每年的收获不少，但花出去的也多，一项项必不可少的开支时常如滚滚而来的山峦一样压在他的头上。
　　 在这些躲不掉的开支中，王大善人最怕官差上门了，公差们常扯着官府的大旗，趾高气扬地赶来，拿到了官税后他们也不提离开的事，而是不断地找着话题跟大善人套近乎。王大善人读过几年书，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官税是公，要上交给国库，这些跑腿的人又不能白跑一趟。人托人，脸托脸，好不容易求来了这份差事，不就是为了多捞点好处。王大善人被缠磨得不耐烦，就吩咐厨房杀鸡宰羊。那些下人听后立马就忙活起来，一时羊嘶鸡鸣，刀斧斩骨时剁在案板上砰砰声一阵阵地传来，像过节似的热闹。备好了饭菜，又有人捧上王家自酿的老坛子酒。众人直喝得面红耳赤，酒足饭饱后又各自拿了王善人奉上的红包。他们的脸上也重又现出了喜色，友善地拍着大善人称兄道弟，说有事了可以帮着他摆平一切。
　　 王善人心想：靠你们保护，鬼才信这样的话呢。土匪来时，哪一次你们不是躲得比兔子还快。你们这些人做事甚至还不如土匪义气，土匪拿到讲好的例钱转身就走，从不会节外生枝。
　　 操持着诺大的家业，就像在大海里行船一样，船越大越能经得起风浪，自然也就会越稳当，这就是王善人的父亲不断去置地扩大产业的原因。再者，势力强大的财主还可以卖枪，组建自家的护卫队，有了这样的实力县长也要和他们称兄道弟。
　　 买了一辈子地，大善人的父亲临死时说，他最后悔的是买了李茂才家的几十亩河滩地。
　　 李茂才外号叫鬼见愁，是村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难惹难缠。乡人有养鸡鸭鹅狗的习惯，养的鸡鸭不小心跑进了李茂才的院子里，那就别想要回来了，很快就会变成他家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邻人寻着香味找来，看到桌子上堆着的残骨剩渣，明知道是李家干的，但他们就是抵死不认。有人曾不满地责备几句，李茂才听后，便仗着一身蛮力，把那人痛打了一顿。
　　 在乡里，丢鸡少狗这样的事如家常便饭，这样的事如果报到官府，官府会嫌事情太小，根本懒得去理会。再者祖辈都住在一起，大家门挨门，地连着边，在乡人的心中出事去报了官，两家就算结下了解不开的冤仇。因此这些老实的乡人遇上这样的事，最后大多会自认倒楣。久而久之，无人敢惹的李茂才便成了村里的一霸。
　　 李茂才的老婆接连生下五个儿子后，家里多了几张能吃饭的嘴，日子愈发紧张起来。每天睁开眼来身边就是一片叫嚷着要吃的，李茂才的老婆常愁得吃不下饭。李茂才骂道，你这没见识的臭婆娘，多生一个孩子就是多添了一条猛虎，等五个儿子长大，变成五条活生生的汉子，咱还怕谁？为了养活这些儿子，李茂才强占了村子里的几十亩河滩地。
　　 河滩是洪水的走廊，在滩地里种东西的风险大，河水上涨时会淹了庄稼减产，严重时还颗粒无收，收成的多少要全看老天的脸色。村里的穷人没有人敢去冒险种滩，他们也没有冒险的资本，王大善人这样的富户又看不上这块滩地，多年来这片地就一直荒废在那里。见河滩被李茂才贸然占了去，人们心里尽管不乐意，但慑于李茂才平日的蛮横无礼，也没人愿意出头过问。相反李茂才搬到河边去之后，大家觉得村里清净了许多。因此尽管他们心里有些不乐意，还是懒得去计较这些。
　　 李茂才也并不全是个浑人，他也懂得些种地的诀窍。占了河滩地后，就专拣那些莲藕水稻等喜水的作物种在河滩里。河里又放养上鸭鹅，几年下来让他获得到了很好的回报，日子开始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有一次北山里的土匪下山到大户们家里收例钱时，惊动了李茂才养的鸭鹅，那些受到惊吓的鸭鹅一时嘎嘎嘎地叫唤着。这可是极好的吃食啊，没等匪首吩咐，那些小匪们便争抢着奔向鸭鹅，被惊扰的鸭鹅便拽动着身子乱窜乱叫，扯掉的羽绒柳絮似的在滩地里乱飞。李茂才哪吃过这样的亏，便和土匪们争执了起来，结果鸭鹅不但没有护住，李茂才反而被抓上了山。
　　 很快土匪就传来了话，让李家交钱去赎人。李家的日子刚刚变好，家里哪有多少余钱，情急之下他老婆就想到了王老财。为了凑够钱把李茂才换回来，李家愿意便宜把河滩地卖给王老财。王老财平时都是选上好的土地买，对大家都看不上眼的河滩地，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兴趣。
　　 但耐不住李家的一遍遍地恳求，最后王老财只好找来保人，双方签字画押为凭，以免以后留下争执。念在乡邻的份上，为了让他们早日赎出人，王老财出了比好地还要高的价钱买下李家的河滩地。
　　 遍体鳞伤的李茂才被抬回家时已奄奄一息，村医邵大先生还没有搭脉，就看出李茂才已病入肺腑，神仙难救。架不住李家的再三恳求，他便开了些散於活血的药，一边也不忘嘱咐他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李茂才喝下了中药后，果然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最后便不甘地死去了。这事在李茂才大儿子李朗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他不但恨土匪们凶惨，连王老财也恨上了。他恨王老财没有及时出手，若及时买下了他家的地，早把人赎出，李有财少受到伤害，就不至于会送了命。
　　 李茂才死后，邵先生轻易不再亲自出诊了，他把诊所里的事情交给了儿子去应付。本来医者父母心，救人是他的天职，但遇上了自己讨厌的人还要他亲自出手去施救，让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不再出门的邵先生，就躲在家里翻起了四书五经，或许他想在书里去找到救治人心的办法吧。
　　 王老财临死前，又想起了李朗那怨毒的目光，他后悔不该一时心软掺合李家的事。便嘱咐儿子王岩修要对家里面的下人好些，真心实意地拿他们当成自家的人，自己吃饱了，也要让打杂的下人不缺吃的。
　　 王岩修接过家业后就秉承着父亲的遗愿，一直善待着下人。老孙头是他收留的光棍汉，有一次老孙头饿昏在他家门前，见老孙头无依无靠，他就留下了老孙头照料牲口。吃住在他家里，每月还有例钱。看门的黄老二父母死的早，哥嫂把他养大，来到王家后，王岩修拿他当成亲儿子看待，出钱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黄老二也懂得知恩图报，夜夜尽心地看守着王家的大院子，白天还帮着干些杂活。
　　 因为王岩修对下人们好，拿他们像自家人一样，下人们也不惜力地回报着他，王家的家业很快在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王岩修也获得了大善人的称号。
　　 也是因为家人们的尽心，王家烧出的酒醇香绵甜，十分抢手。他又特意在县城里开了家善人坊的酒铺子，聘了姓薛的掌柜帮忙照看着。
　　
　　 二
　　 王善人家出事的那天夜里，喂牲口的老孙头听到后门扑通一声，像是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他大声喝叫了一声，提醒着那些住在酒坊里的酿酒工，然后自己就先跑向后门去看个究竟。一个矫健的影子猛地从暗地里扑向老孙头，寒光一闪，老孙头没来得及叫就倒下了。那个黑影子放倒老孙头后，又飞快的跨到后门旁边，从里面把后门打开。马上就有几个蒙着脸的黑衣汉子从门外闯进来，其中一个人压低声音说，到库房捡贵重的东西拿，遇见乱喊乱叫的一律杀掉，干净利索。“是，大哥。”黑暗里有人回应道。
　　 老孙头临死前的叫声，惊醒了不远处的酿酒工，大家跑出来后看到地上惨死的老孙，抄起铁锨木棍等趁手的东西和这伙黑衣人拼起来，但那些黑衣人心黑手辣，打人全不计后果，一番博斗后，地上又躺倒了一片哀嚎的人，血腥味闻起来令人作呕。厮杀声惊醒了王大善人及黄二，黄二赶过来后，二话不说抡起棍子就和他们厮打起来，寡不敌众的黄二当场也被人打晕了过去。
　　 王大善人见状连忙叫道：“大伙住手，只要放过家人，库房里的东西任你们挑选。”看到没人敢反抗了，那些人也暂时歇了手。领头的汉子说：“老东西，算你还识相，这点比你那个死鬼老爹强。”接着他又仰天大笑道：“爹，你看见了吗？咱们失去了河滩地，儿子今天要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咦，你是李茂才的儿子李朗？”王大善人认出了来人。
　　 “让你知道又能怎样，我就是李朗，今天我们李家五兄弟就是来报仇的。”
　　 “报仇？我王家与你们有什么仇，你找错人了吧。”
　　 “你爹那个老东西，为什么不早拿钱赎人，还害得俺娘再三地给他下跪。”
　　 领头的李朗不愿在说下去。接着便吩咐几个人跟着王善人去库房里拿东西，余下的人看着黄二等这些受伤的人。那天晚上也是王云英小姐命中该劫，她躲在房中不出来也许就没事了，听到动静后，她偏偏从卧房里跑了出来。结果，被李家的老三发现，李三见王小姐长得漂亮，心里马上起了歹意，他把王小姐扛到肩上就走，王大善人赶忙拉住李三求他放人。那李三是杀人惯了的，拿人命根本不当一回事，见王善人阻拦，李三抬脚便把王善人踢翻在地。
　　 那伙贼人跑出去后，来到了村外藏马的地方。李三见王云英一路哭喊着乱踢乱叫，便一拳把她打晕，嘴里不耐烦地叫道：“早安份些，就不让你吃这拳了。”随后把人横放在马上，跨上大马，一声呼哨，随着渐远的马蹄声，那伙人便消失在暗夜里。
　　 天亮后，王大善人和黄二醒来后，他们一大早就赶到了县衙里。大清国灭亡，各处军阀混战不止，县太爷早吓跑了，县衙里也没有主事的人，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听了黄二的讲述，就说道：“这么毒辣的手段，方圆百里的几伙土匪中，也只有五狼兄弟才能干出来。”
　　 李朗是怎么当上土匪的呢？原来李朗弟兄在李茂才死后，仍在村里干着偷鸡摸狗的事，还不时地调戏着良家妇女。惹出了事后，受害者找上门来说理，他们就像五条狼一样，嗷地一声齐扑上去。后来，村里人见打不过他们，看见他们后只好远远地躲着走。
　　 待李家最小的老五也长大之后，他们的实力更强，李朗这才想到去找土匪报仇。土匪人多势众还有枪，和他们硬拼显然是不行，五人便隐名瞒姓地混到土匪窝里。每到山下抢劫时，李朗兄弟都是冲在最前头，做事又心狠手辣，一看就是天生做匪的料子，很快他们就获得了土匪头子吴疤眼的信任。见吴疤眼对他们放松了戒备后，李朗趁机杀掉他报了父仇，然后又收拢那些不愿意离去的土匪，自己做起了山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