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朔风凛冽的冬日，一位身才矮小的老太太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战战兢兢，颤巍巍地走在如镜面一般，滑得让人望而却步的冰面上。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么滑的路，老人家怎么还敢外出？
　　 原来老人家的女儿重病卧床，她是来给女儿送饺子的。老太太来到女儿床边，用冻僵的手慢慢地一层又一层打开用长毛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饭盒，一缕饺子香味，飘散开来，里面露出余温尚存的饺子。她找到筷子，夹起一个饺子举到女儿面前，慈爱的目光里充满期待。“快吃几个，还没凉呢！”女儿看着母亲手中的饺子，轻轻啜泣：“妈，我不是说了好几次了吗？大冬天的，不让你跑这么远给我送饺子，送鱼，你七十大几的人了，冻感冒呢？摔了呢？”妈妈眼含泪水，“你从小就爱吃我包的饺子，焖的鱼，我就想让你多吃点东西呀！”母亲想让女儿多享受母亲的味道，多感受母亲的温暖，因为她知道女儿来日不多了。女儿住哈市道里，而自己住道外，住处偏僻没有便利的公交车（那时没有出租车），但她也要坚持多跑几趟女儿家，多看上女儿几眼。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老太太不是女儿的亲娘，是后妈！生病的女子是我同父异母的二姐，老太太是我的亲娘。
　　 辛亥革命那年，母亲出生于安达县乡村一户较富裕的人家。长大后母亲虽然身材稍矮些，但面容姣好，梳着一条黑油油的长辫子，聪明能干，是外祖父母的掌上明珠，择夫条件高，一直挑到24岁。那个年代作为农村姑娘，母亲已成剩女，无奈嫁给家境贫寒，身无一技之长的父亲，他是哈尔滨某银行的一名保安。
　　 母亲嫁过来便是两个小女孩的后妈，当时我大姐四岁，二姐两岁。善良的母亲对两个继女视如己出，给予她们深厚的爱，无微不至的关怀。两个从小缺失母爱的娃娃很快认可了后妈。母亲结婚三年后我出生了。我家有祖父母，堂兄，我们三姐妹，父亲薪酬是全银行最低的，一个保安养活八口之家，生活难以为继。母亲心灵手巧，每到年关，手头再拮据也要精打细算，给两个姐姐做件新衣服，让她俩高高兴兴过春节。而我却与新衣服无缘，母亲总是把姐姐的旧衣服改小，加点装饰，缝上小花，或系个蝴蝶结给我穿。好不容易有点好吃的，母亲也总是先拿给姐姐，可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呀！母亲的做法让我很不理解。少不更事的我对此颇为不满，心想大概妈是我的“后妈”，是姐姐的亲娘。
　　 母亲对姐姐们的爱贯穿一生，二姐四十多岁患上老慢支，肺气肿，五个孩子结婚的新被褥，全是母亲做的。她家七口人的棉服，年年由母亲包下来。那个年代棉服都是自家做，不像现在有多种多样的棉服可买。二姐不能做棉服，棉絮的纤维毛毛会呛得她咳嗽不止。每年天暖和了，在楼道的外廊，铺好布料，母亲头上包上毛巾，带上口罩，开始絮棉衣，飞起的棉絮粘在母亲的睫毛上，眉毛上，脸上，我去帮忙，母亲说：“这活你二姐真不能干，会呛坏她。”母亲从春做到秋，做好了，把堆如小山一般的棉服绑到弟弟的自行车上，送给二姐，每次二姐都感激得热泪盈眶。二姐夫患胰腺癌，我去看他，他指着身上的棉袄，略带伤感地对我说：“我都快六十岁了，姥姥也是古稀老人了，我们一家人还穿姥姥做的棉衣，让姥姥受累，真是于心不忍呀！”母亲最后一次给二姐家做棉服，告诉她：“你准备两倍的布料吧，以后我做不动了，多做一份预备着。”那可是14套啊，多大的劳动强度！母亲戴着老花镜，弯腰，低头，抓紧时间絮棉服的样子，至今想起来，我都心疼母亲，不辞辛苦的后妈为继女想得多周到啊！没有真情、真心是做不到的。亲妈恐怕也不过如此吧？母亲有一副菩萨心肠。
　　 二姐感恩，对母亲的体贴，关爱也令我难忘。送父亲那天，从殡仪馆回到母亲家，晚饭时，亲属们围坐桌边，二姐真诚地对众亲属“宣布”：“亲爸不在了，但亲妈还在，老妈的生活水平不能降低，以后我每月给我妈的赡养费一分不减，和父亲在时一样多。”亲属们无不赞扬二姐的此举。此后二姐果真每月按时给母亲生活费，到开工资的日子，打发孩子们送来，一天都不延迟，直至二姐病故。
　　 在二姐临终前昏迷的日子里，常发出梦呓般的呼喊，她不喊丈夫、子女的名字，而是喊：“我妈呢？我妈呢？”有一天清醒了，看到母亲坐在身边，潜然泪下：“妈，你疼我一辈子，我多想好好孝敬你，让你晚年过得幸福，可是我总是生病，让你操心受累，现在我要走在你的前面了……”母女相拥而泣，锥心泣血，悲痛欲绝。母女情深，这份母女情超越了有血缘关系的亲情，纯真、高洁而深厚！
　　 我大姐前夫患肺结核病亡，留下一个男孩，她被迫嫁到农村，生了五男二女。家境窘迫，又怀了第八胎，母亲动员她做人工流产和绝育。母亲担心大姐回农村的家太累，营养又差，虽然家里只有十七平米的阴面小屋，父亲的工资极低（他是仓库管理员），大姐一再婉拒，但是出院那天，一大早母亲就去医院，大姐问：“妈，怎么来这么早啊？”母亲不回答，她不容分说，开始收拾大姐的衣物，和大姐撕撕扯扯，硬是把大姐拖回娘家。她对大姐说：“你别惦记着你的鸡鸭鹅狗，孩子们都大了，让他们管，你只管歇着，好好养身体。”母亲给她另开小灶，而父母却吃粗茶淡饭。半月后，大姐一改从前的憔悴，早衰，养得白白胖胖，容光焕发。见邻居便夸：“从小我妈就疼我，这些天又让我这么享受，这个‘后妈’只差没生我。”街坊邻居都夸母亲贤惠善良，宅心仁厚。大姐夫来接大姐回家，见了大姐，一脸的惊讶，眼睛直直地看着大姐，半晌才说话：“我都认不出来你了，又胖又年轻。”母亲接过话茬：“我把女儿养胖了交给你，回家别只知道让她干活，一大家子人，她容易吗？你也得心疼她。”大姐夫连连点头称是。
　　 我的两个姐姐从小失去了亲娘，是不幸的，但她们又是幸运的，她们有一位胸襟博大，包容，善良，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后妈”。
　　 听说欧美国家的父母把子女抚养到18岁，就不再尽义务。而母亲古道热肠，对继女的爱绵延不绝，延及到她们的后代。大姐的女儿，考上阿城卫校，母亲高兴地对我说：“哎，你大姐总算有个孩子考出去了，离开穷家，离开农村了！”我外甥女叫玉华，她每周六晚上从阿城回姥姥家。她家在哈市远郊偏僻的乡下，回家还要走十几里路，到家天色已晚，只能住姥姥家，周日，七十多岁的母亲起大早，给外孙女做点好吃的，让她好赶路。饭后，母亲要看看外孙女身上衣服冷暖是否合适，把外孙女送到大门外，再叮嘱一句：“玉华，路上小心，走到野地，多看看周围，小心狗！”外孙女在阿城读书三年，每个周六皆如此。多年以后，外甥女和我聊起姥姥，总是感激盈怀，常常叹息。她嫁得远，没能报答姥姥的关怀照顾，愧疚不已。
　　 自古以来，后妈是贬义词，是恶人的代名词，是一张冷酷的脸，一副铁石心肠，一系列虐待继子女的丑恶行径，孔子的著名弟子闵子骞芦花顺母，《醒世恒言》的《李玉英狱中讼寃狱》都是后妈的典型代表，是遭众人唾弃的形象。而我的母亲则是一张和蔼的面庞，一副火热的心肠，对两个继女疼爱有加，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我的母亲颠覆了后妈的概念。
　　 如今母亲和两个姐姐早已辞世，祈愿她们母女三人在天堂相逢，重续母女情，让这非血缘关系的人间真情延续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