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爷，这个旱改厕项目对咱老百姓是一件好事，您打年轻觉悟就高，怎么在这里卡壳了？还指着您给咱村带个头呢！”
　　 社区干部小王，坐在老张院子里笑盈盈地劝说着。而老张则眉头紧皱，眼神空洞却坚决，嘴角肌肉抽动着吐出一口口呛人的浓烟，缭绕的烟雾里像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二零一九年的秋天，鲁西北一个小村子里开始推行旱改厕，大部分村民也是积极响应。毕竟以后更方便，更卫生了，夏天不会苍蝇满院飞，蛆虫满坑爬，也避免了清理厕所干呕的窘境。工作总体进行地比较顺利，但就在接近尾声时，村西头的老张说啥也不让弄！一改往日的和蔼可亲形象，倔得像头驴子，谁说都不行。
　　 后来，村长来说事，镇上干部来说事，包括村上几个平时要好的铁哥们儿来也是无动于衷，就连亲儿子上场也绝不妥协。他算是和这个事儿杠上了，绝不退后半步。最后，村干部给他儿子张洪林出了个法子，决定趁老爷子睡觉的时候先斩后奏。
　　 张洪林在村里是三小队队长，作为村干部，他必须得起到带头作用。早上四点多钟，天刚蒙蒙亮，他偷偷挪开了老爹的大门开始准备人工挖坑。本就睡眠质量不好的老张听到动静走出屋来，看到洪林在挖坑，拿起手里的拐棍，骂骂咧咧朝他走来。
　　 “爹，您这不让儿为难吗？俺是村干部，这是关注民生的好事，从小您就告诉俺，爱国爱党爱人民，退休了这觉悟咋还低了？你咋就……？”
　　 “你个王八犊子，要敢动厕所，就在俺尸体上踩过去！”
　　 老张激动地喊道，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秋生，秋生，快醒醒！”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着急地叫着炕上睡觉的男孩。
　　 男孩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嘟囔道。
　　 “怎么了，姐？困死了，让俺再睡会儿，俺正做梦过年点炮呢！”说着翻身就要继续睡。
　　 “点啥炮，是真炮，别睡了！快起！鬼子攻打咱村呢！”
　　 “啥！鬼子！”男孩瞬间清醒了几分，坐起身来四处望去。
　　 姐姐秋樱告诉他，因为汉奸泄密，村里有民兵连的消息被鬼子知道了。作为村干部的爸妈已组织民兵去围子那边阻击鬼子了，他们得快点逃。
　　 这时，秋生听到外面噼里啪啦的枪声和爆炸声，穿着裤衩子跟着姐姐跑到街上。平时热闹的大街上已乱作一团，抱着婴儿的妇女，挎着篮子的老太太，踉踉跄跄的老头，大家都像无头苍蝇一样，辨别着哪边枪声弱，朝哪边跑去。
　　 秋樱和秋生也跟着队伍跑，没跑出多远，秋樱停下脚步。
　　 “秋生，你先跟着他们跑，咱爸妈那几块银元还在炕席底下呢，俺拿了就回来找你！” 说完转头往家跑去。
　　 “哎，姐……姐……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钱干啥？快回来！”
　　 秋樱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朝家里跑去。
　　 秋生不放心一边喊一边也跟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枪声越来越近。随后传来阵阵尖叫和哀嚎声。鬼子已经杀进村了，见人就杀，见柴就点，见房就烧，姐弟俩再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平时鬼心眼子就多的秋生，看到院子西南角的厕所计上心来。拿出爹平时用的掏粪勺，在茅坑里挖出粪便糊在墙上，然后赶紧招呼姐姐快藏进去。平时就爱干净的秋樱看着眼前臭气熏天的粪便，恶心一阵阵干呕，说什么也不肯进去，顺势藏在了粮囤的夹缝里。听着鬼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秋生虽然着急万分也只好自己藏了进去。
　　 他忍受着刺鼻的臭味，大气不敢出，听着外面叽里呱啦地喊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后传来一阵在屋里翻动锅盖和碗盘破碎的声响。他担心姐姐，但心里的恐惧让他丝毫不敢动。
　　 突然，他听到姐姐一声恐惧的尖叫，随后就是鬼子的嬉笑，他知道姐姐被发现了。他害怕极了，想出去救姐姐，但双腿仿佛灌了铅粉一般沉重，瘫软在厕所角落瑟瑟发抖。
　　 外面传来姐姐惊恐地哭喊声，夹杂着几个男人的嬉笑，每个声音都像一把尖刀一次又一次地扎在他心上。他想抬起腿出去和鬼子拼命，但内心的恐惧让他一次次的失败。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一声惨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声爆炸声震耳欲聋，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鼻的味道把他熏醒。他趴倒在茅坑边上，半个身子掉在了茅坑里，一条条蛆虫正在往身上爬。他忍着胃里一阵阵的翻腾爬出坑来，拖着瘫软的身体朝外探头望去。
　　 此时，院子里一片死寂，只听到远处隐隐约约的零星枪声。老屋子已被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焰与空气摩擦发出深沉的咆哮，像一头饥饿的巨兽扑向院子。井台旁，姐姐如同一个空壳的雕塑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忍着恶臭的眩晕朝她爬去。当靠近姐姐，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姐姐身上全是血，像一朵朵冷艳梅花开在洁白的丝帕上，胸口流出的鲜血像一朵初开的玫瑰努力地向外绽放。姐姐圆瞪的双眼充满了惊恐与绝望，嘴角渗出一条血红色蚯蚓爬向苍白的颈部。
　　 “姐，姐，你醒醒，你怎么了？”
　　  秋生双手用尽全力摇动着姐姐，扯着嗓子哭喊着，秋樱纹丝不动，躺在这满是硝烟的院子里像是被暴风雨摧残的月季花，融入渗满血液的尘土里。
　　 秋生心里悔恨无比，恨自己懦弱，恨自己贪生怕死，恨自己在姐姐受尽凌辱的时候，他却吓得捂上了耳朵。他不停地扇着自己的脸，脸上的疼痛变成麻木延伸到全身。     
　　 姐姐没有醒来，爹娘也没再回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刚刚救了他一命的厕所，粘在墙上的粪便，像一朵朵绽放开来的彼岸花。
　　 太阳已高高升起，他身上一条条蠕动的蛆虫发着阵阵寒光。
　　 “爹，爹，你怎么啦？可吓死俺了，你终于醒了！咱不改了，不改了还不行吗。”张洪林揽着老父亲的头着急地问到。
　　 老张看着眼前惊慌的洪林，沉默许久后，缓缓地说道……
　　 “爹，怪不得老房子翻盖了两次，您都不让动厕所。这事不是您的错，对死亡的恐惧换到谁身上都一样，您也该放下了。”
　　 “唉！是啊，也该给你姑一个交代了！”
　　 厕所改造的前夜，老张在镜框后面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女孩，穿着红花棉袄，黑棉裤，清澈的眼眸里仿佛住着一轮月亮，弯弯的嘴角笑得那么灿烂。
　　 老张在厕所旁坐了许久，长吁一口气，起身把姐姐的照片塞进了厕所角落的砖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