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山玩水的时候，你有多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进了爱星特殊教育学校，你就有多惊讶上天的残忍和不公。看上去明明活泼可爱的孩子，却有着千奇百怪的毛病。他们孤僻，冷漠，执拗，呆板，拒绝和他人交流沟通，拒绝和他人眼神互换、对视。他们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举止怪异，随心所欲，单调地重复那几个动作，仿佛置身在一个私密的空间，谢绝来访。他们是自闭症患者〔又称孤独症〕，被称为星星的孩子，意思是他们犹如天上的星星，一人一个世界，独自闪烁。
　　 许昌爱星特殊〔自闭症〕教育学校，是热爱特教事业的靳女士一手筹办的，旨在为特殊儿童提供教育、训练服务，校区由郊区的一处民宅改建而成，收费合理亲民，因为这类学校非常少，离许昌很远的患者都会来此接受教育。陈惜月是我家亲戚的孩子，借住在我家也来上这个学校。大家叫她小惜，大有替她惋惜之意，本来是要赏弄月色、珍惜岁月的。小惜的皮肤白皙水嫩，柳眉杏眼，一看就是美人坯子，不过上大学的事压根就不用想，家人也仅希望她的情况能得以改善，向好的方面发展，能有简单的交流，不至于在她愤怒暴躁时，照顾她的人不明就里手足无措。
　　 小惜不说话，也不看你，回避你的目光，自顾自地活动，把器皿扔在地上踩，你越制止她，她越用劲儿去踩。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大哭，竭斯底里尖叫，摔打，哀嚎，恼怒地上窜下跳，下一秒，若无其事地用勺子挖西瓜吃，大口大口地吃，狼吞虎咽的那种，涎液横流，汁水乱溅。好像饿极了，几天都没有吃过东西，其实她吃饭不论顿，看见啥都要尝尝，对味了就开吃，还好吃点儿有味道的香东西。刚才为啥哭？是头疼啦还是见鬼啦？就不告诉你。说她无理取闹，说她刁钻古怪，都不对，凭什么？她的发音很奇怪，单字向外蹦，不成词，不成句，反正你想破脑袋都未必能猜到她的意思，但她会指给你看，拉着你去看。某次她的奶奶有事外出，拉着我的手去找，附近的那个厕所每个蹲位都看看，没有，回到家每个房间都推开再看看，还是没有，再去厕所，再回来，来来回回找了十几次。
　　 小惜有个同学，更神奇，地地道道的中国小男孩，开口说话就是英语。自从确诊为自闭症，爷爷奶奶都相互劝慰，好在孙子生活能自理，穿衣吃饭行动自如，不狂燥，不自虐，不怕见生人，只是语言发育迟缓不爱说话而已。于是带上老花镜拿起识物卡片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孙子去认，去读。卡片上有英语单词啊，小家伙对那串字母很敏感，很快就记住了很多物品的英语发音。为了鼓舞他肯定他，也为了挖掘他这方面的潜能，一家人开始努力钻研英语，看英文字幕的电影，唱英文儿歌，家里所有的物件上都贴上对应的英文单词，注上音标，方便记忆。日常用语，简单对话都要求用英语。
　　 Apple,and,pear.choose.爷爷问。
　　 Apple孙子说。
　　 Grandma,去把apple，wash一下。为了让孙子听懂，他们把语音拉长，并加以停顿。
　　 Ok.Iamcoming.奶奶说。这种两参的语言想想都很可笑，可当你真正面对那场景时就笑不出来了，笑也是苦笑。含饴弄孙的年龄，为了给孙子营造有利的生活环境，还要努力学习单词，再三研究它的标准发音，满脑子的句型和语法，他们有没有感到身心疲惫？还不能松懈，时间不等人，错过了时机，怕孙子连个小学文凭都拿不到。
　　 还有比这更难伺候的吗？有，答案是肯定的。刘晨曦是来自山区农村的孩子，已经十岁，瘦高个子，很文静的样子，但看起的这个名字，寄托了一家人多大的希望啊。他的妈妈在爱星特殊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民房，被社会爱心人士安排进了一家幼儿园当生活老师，好方便照顾儿子的起居。一个月的工资如果用来交儿子的学费，还差了三百，这还不是最头疼的。他喜欢躲猫猫，稍不留神就找不到了。其实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附近的隐蔽处，紧贴墙壁、汽车、摩托、树干，花木等障碍物，不发出任何声音，任凭母亲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跑来跑去。他很享受那种感觉，如果很容易被找到了，他会不高兴。他妈妈又不是神仙，未卜先知，不知道这次到底在哪里，不确定什么时候找到最合适，意外发现了还要装作没看见，继续向前头去找，往往是找得晕头转向，精神恍惚。家里上有公婆父母，下有刚断奶的女儿，还有赖以生存的十几亩田地，陪同儿子来许昌上特殊学校，两头都是放不下的牵挂，分身乏术的晨曦妈妈，心中到底有多少苦累和辛酸，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某天，刘晨曦妈妈做好晚饭又找不到儿子了，有目击者告诉她，这次走远了，去清潩河方向了。乖乖哩，这可不是老家那小河沟，跳进去就没影了。赶紧请家长群里有时间的家长和义工帮忙去找，顺着河流找了几里地，压根找不到。天晚了，泪也哭干了，无可奈何各自回家。出租屋的灯亮着，刘晨曦正安静地做手工，自己吃了饭，还洗了脚，换了拖鞋。稳住稳住，你看现在多乖啊，过山车就是这样的落差，咱坐过。前车之鉴，不能打，也不能骂。在没来上学前，刘晨曦正和他的父亲聊天，状态极好，不想一句话惹怒了他，他拎起屁股下六亲不认的小板凳，毫不犹豫地砸在了他爹的脑袋上。打不过的，他的行为不受法律，道德，感情，环境的约束，为所欲为，而且下手没轻重，喜怒无常，还不用负责，附近的家长都不让孩子跟他玩，忽略他，排斥他。放学后没了玩伴，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家门口的孩子们追逐打闹。不能参与其中，失落已经写在了脸上。骂，会让他更加怯懦，自卑。
　　 不辞而别是这些孩子的常态，另一个孩子杨帅都丢过好几回了，家长早已习以为常。一个夜晚，街上空荡荡的，早没了人影，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酒店巡逻的保安发现了一个孩子，问他想要干什么，他不作回应，不理不睬，问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学，知道爸爸妈妈的电话吗？统统不回答。或许不是不知道，而是一时着急想不起来了，被陌生人围着询问，越发恐惧不安。这个阳光帅气的小男孩眼神飘忽，答非所问，又不是聋哑人，咋啥都不知道哩。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男孩哭着蹦出来一句，“我在爱星上学。”原来是爱星的学生啊，他们在百度上搜到校长的电话，又发了一段视频确认一下。爱星志愿者把杨帅送回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他的妈妈已经睡了一阵子，打了个呵欠，不激动，也不惊讶，对送孩子回家的人表示了感谢，又说了几句发人深省的话，这种孩子丢不了，丢过几次都被人送回来了，别看电视上天天说某某被拐，谁谁被卖。猛一看帅呆呆的挺可爱，一张口就露馅了。这都到家门口了，还礼貌地喊了谁一声爷爷，我刚在卖菜的三轮上捡了一把菠菜，扭头就找不到人了，我一心想着他是进小区了。都说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杨帅这扇窗啊，是装饰窗，既不透风，也不透光。他就是我的冤亲债主，来报仇的，来要账的，钝刀割肉，慢慢折磨你，煎熬你，啥时候是个头啊。
　　 杨帅妈的话也是大部分家长的心声，同样来这世上走一遭，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个四肢健全的孩子呢。普通家庭养个这样的孩子太难了，看不到希望，还要百倍付出。他要生存，他要自由，他要长大，但他的智商不足于支撑他走得太远。你爱他疼他呵护他，庇护他不被欺辱被蔑视被嘲讽，他的回报就是兴奋地将指甲狠狠地掐进你的肉里。不表达并不代表他没有思想，因为疫情学校放假了，小周同学很沮丧，每天搬个小凳子，踩上去很专注地看向窗外，看飞鸟看太阳看来往的汽车，等到三个月后开学时，几个大大小小的斑秃赫然呈现，被鬼剃了头。做了多项检查，排除遗传因素，确定是焦虑，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印象最深的是小豪，见了面很有礼貌，叔叔阿姨叫的很甜很亲切，不怯生。三秒后就有事情发生了，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我这里可疼。没啥啊，仿佛他的下巴比脸蛋更白嫩，你不以为然是不是？他证明给你看，他抠，把下巴抠得鲜血淋林，不忍直视。原来这个下巴有项功能与众不同，就是一定要引起你的注意，怪不得如此白嫩，经常换皮啊。真是一人一个世界，除了智商低啥型号都有，各不相同。
　　 小惜的情况在爱星特殊学校相比较来说是最糟糕的，不说话，对抛过来的触觉球不接不挡不躲，趴在滑梯上等别人来推她一把。她在爱星一周上五天学，周六周日去医院接受专业训练。在医生，老师和同学的陪伴下有过一段时间情绪较好，会开心地自己笑，尝试发音，一个音节“姐”发了好些天，最终还是连不到一起。学了三年，一道都画不直。后来也厌学了，每到学校附近就开始哭闹，反抗，发脾气。最后家人决定不上了，给她温饱，顺其自然吧。都是人间过客，真心付出过，尽力了，便没有遗憾。
　　 小惜退学就意味着结束了专业老师的指导，等奇迹出现更加无望。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明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像是活在不同的世界，隔着千山万水遥遥相望。小惜，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你看得见，听得懂，为啥不说出来？看你聪明伶俐的模样，感觉你就是来人间渡劫的天使，你就是活在童话故事的小精灵，你就是一封天外来书，坚守着一个秘密，如梦似幻，不愿清醒，不愿染指尘世。有时候，又感觉你是迷了路的星星，在浩瀚苍穹中踽踽独行，在看不到方向的黑暗中孤苦流浪。你哭得悲伤，笑得纯粹，天真无邪，不为生活所累，不被感情困扰，真不知道该羡慕你，还是怜悯你。
　　 小惜来的时候，我开始接触公益活动，到现在仍保留着这种习惯，平时借助腾讯公益平台答题得小红花，走路得小红花，在每年的九九公益日捐给需要帮助的人。爱星的学生家长，届时也会在这个平台筹集学费。爱星特殊学校的爱心群我也没退出，在群里可以随时关注学校的最新动态，还可以捐个零钱让孩子们每月都过集体生日。社会各界爱心人士会不定期探望，捐助物资，协助老师组织各样的亲子活动，也有公益组织提供大巴和医护人员，带孩子们出去户外拓展。家长们都很用心，把笑容挂在脸上，积极配合，老师的话就是圣旨，陪孩子点读，养花，涂鸦，做游戏，不奢望回报，不求感恩，只想他们快活一天是一天。今生遇上了，便欣然接受。
　　 虽然政府，残联和社会各界都很关注星星的孩子，为了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很小的年龄都有残疾补贴，但是还是有很多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例如，大小便不能自理没有人照顾的孩子，长期闭门不出和社会脱钩的孩子等等。我也相信有爱就有希望，现实证明这个希望太渺茫。不是淘气顽皮，是他不理你，一副不要打扰我的模样。封印的大门内，到底是杂草丛生的荒院，还是举世无双的城堡，无从得知。
　　 孩子总会长大，星星的孩子所在的家庭，会面临越来越多的困难和挑战，人力，财力，精力缺一不可。只有极个别孩子能通过培训上普通小学，他们焦躁不安，坐不住，为了安抚情绪，还要给每一孩子安排一名义工陪读。抛开文凭不说，星星的孩子未来仍然堪忧，将来没了家长的陪伴，他们该何去何从。星星的孩子，你的出路在哪里，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才能让你有尊严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