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逃离的女人(散文)
她坐在炉火前,驼着后背,一副操劳过度的样子。面庞因为嘴里掉了许多颗牙齿而显得干瘪,酒糟鼻似乎也不像多年前那么鲜艳了。父亲跟我们描述遇见二舅妈的情景。说几十年不见面,她的口音已经改变,无论说什么话,都需要重复好几遍,连蒙带猜才能明白个大概。他对母亲说,她也老了,头发白得很厉害,看上去比同龄人显老许多。我原以为母亲会像以前一样,对她咒骂一番。但并没有。她叹口气说,谁又能不老呢。
通过父亲的讲述,我试图复原他们见面的场景。那是表弟结婚的前一天,除了父亲,还有几位姨姨和大舅妈到场。他们凑在表弟开的那家小饭馆里,正在相互嘘寒问暖,谁也没想到,失踪多年的二舅妈会忽然出场。她掀门帘进来的时候,大家忽然愣住,那么熟悉,却不敢相认。每一个人都看她,与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做着对比。她也以同样的眼神看大家。几十年前,她突然消失不见,直到前几年,我们才得知她又嫁到了另外一个县的深山里。表弟小声说道,我把我妈接来了。大家这才向她点头问好。那些年一大家子因为她的离开燃起的那股子怨气,早就因为时间的消磨不知去向。他们坐在一处,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父亲说,那天冷得很,小饭馆里用一个铁炉取暖。他睡在一张沙发床上,一晚上,他起来无数次,像一个守着火种的人一样,为那炉子不断添煤。大舅妈和二舅妈在另一间屋子里,一直在轻声交谈,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作为那座大山里的两个外县媳妇,她们曾经像两根从异地移植来的枝丫,嫁接到这大山深处,并迅速开花、结果。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清晨,大舅家的表哥忽然急匆匆跑来,直往我家屋里看,问二舅妈有没有来。我们这才知道她离家出走的消息。全家人放下饭碗,翻山越岭奔向姥姥家。我们的根宝舅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衣柜里整整齐齐的,什么也没少,前几天,她还把冬天的东西也全都拆洗了,把被子也都晒满了太阳味。他哭完,撸一把鼻涕,在鞋底上蹭蹭,便开始在一个旧案板上给猪剁野菜,胡子茬上的口水跟着一阵乱颤。我的表哥和表弟两个少年靠墙根蹲着,低头看一伙胡乱逃窜的蚂蚁,一句话也没说。家里人在各个山沟里都找了,在附近几个村庄也都找过了,甚至还爬上最高的山顶往四处望了好几遍,都不见她的踪影。后来又前往外县她的娘家、亲戚家寻找过,然而,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音讯。根宝舅舅为此又哭过几回。
根宝舅舅是顶替二舅的人,二舅去世之后,他经人介绍入赘过来,成为我们的新舅舅。在我们那里,这样的关系不算新鲜。男人死了,就招一个来,成为原来男人的替身,管他的父母叫爸妈,照顾他的孩子和妻子,料理他的庄稼,连姓氏也随了这家人。听说根宝舅舅的身世很可怜,爹妈都早早死了,家里穷得只剩下两孔破窑洞。他来的时候是一个清晨,拉着一头驴,驴背上搭着许多家当。此外,手拎背扛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路上,山里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看上去简直就像逃难一样。他笑呵呵地说,这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恨不能把原来老房子的门、窗也都一起拆了来,劈了当柴烧。根宝舅舅压根没给自己留后路。
起初,我们看他穿着二舅的衣服,扛着二舅的锄头在田地里忙碌,心里也常常不是滋味。在我们心里,他压根代替不了二舅。我二舅是个退伍军人,凡事都讲究得很。即便住在破烂的小土坯房里,被子也垫得方方正正,床单上没有一丝褶皱。哪怕后来舅舅双目失明,他的柴禾垛永远都码放得整整齐齐。在这方面,二舅妈跟二舅是非常一致的。母亲说,你二舅妈的衣柜一打开,都让人不舍得碰,一摞一摞的衣服,叠得那么美观。但根宝舅舅却不一样,他是个十足的“差不多”先生。田垄上的草根收拾得差不多就可以了,那些滚落在地里的石头也只收拾掉大些的,小些的全当看不见。他衣襟上总是带着块油渍,胡子也是好多天才刮一次,给人一种不洁净的感觉。面对二舅妈的催逼,他总是慢悠悠地说,这山里就一户人家,那么讲究给谁看呢。
他对人好,对牲畜也好,在各个地头撒满南瓜种子,到了秋天,摘了南瓜喂给猪吃。母亲和姨姨们看他的南瓜长势好,直夸赞。他倒是很大方,赶紧回屋里去拿几个麻袋来,给大家分。本来这场景是很暖人心的,但他忽然说了句,快拿走吧,要不也是喂了猪。母亲和姨姨们尴尬地相视而笑,但知道他并无恶意,也就不放在心上。二舅妈看在眼里,脸上自然挂不住。用麻袋装南瓜的根宝舅舅一直想不明白,二舅妈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找不到二舅妈,根宝舅舅便安心喂猪、干活。姥姥喊他们爷仨去下边院子里吃饭。他却摇头,说,日子还长着呢。他坚持要一个人扛起养育两个孩子的重任。
长辈们并不忌讳对二舅妈出走的谈论,他们把很多难听的词汇用到她身上,有意无意在我们心灵上播种着仇恨的种子。其他人问起的时候,我也会把那些从大人身上学来的形容词,用到二舅妈身上。有关她的传闻在好几座山外的村庄里四处乱窜。但我们从未在根宝舅舅嘴里听到过二舅妈的不好,只是,一想起她来,他便用袖子抹眼泪。
好多年里,我一遍遍想,二舅妈为何一定要离家出走?她在出走前的那几天里给孩子们拆洗被褥时,是不是已经打定出走的主意了?当太阳照在那些被褥上时,是不是有那么一刻也照在她心上?我确定是有的,只是那几缕阳光也没能将她的心拴住。她一个人在深夜逃离家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回望过。房子是在二舅失明之后才盖起来的,在那之前,他们住在小土坯房里。为了盖这套房子,全家老老小小都参与到扣坯、烧砖、盖房子的巨大工程里。而盖那座房子的目也是为了让她能安心住在这山里。不知道她在那个夜晚走了哪条路线,在那些崎岖的山路上,月亮一直在高处看着她仓皇逃离,她当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与这座大山以及熟睡的孩子们诀别的,以致于荆棘和灌木形成的屏障也不能让她回头?
二舅妈还活在这世界上吗?每个春天,我去给二舅上坟的时候,总是想以某种方式进行占卜,在心底一遍遍向二舅提问,二舅妈跟你在一起吗?你们都在天上吗?然而,只有蜜蜂在坟边一棵梨树的炫白花朵上“嗡嗡”叫着。
姥姥说,她不可能为了你二舅寻死觅活。是的。她当年的确跟二舅很好,但在二舅双目失明之后,她的情绪就越来越坏,等到他后来状况一天比一天差,甚至连大小便都成了问题的时候,二舅妈更是充满了嫌弃。姥姥、姥爷看不下去,将二舅搬到自己炕上,一躺就是多半年。最后,二舅是从姥姥家的炕上走的。不知道二舅妈是否有愧疚。在二舅死后,人群散尽,她忽然跑到他坟头,一阵痛哭。那一刻,人们不知道她是在哭二舅,还是在哭她自己。
根宝舅舅到来半年之后,二舅妈重现了二舅病重之后的那种状态,动不动就发脾气,发泄心中的不满,折腾过好几次。但面对一个完全没脾气又没有退路的男人,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能赶他走吗?周围的人也劝她,凑合凑合吧,为了孩子们能长大成人,再说,你闺女都嫁人了,总得给孩子留些脸面吧。但她还是没能凑合,扔下这一切,便逃走了。
在几乎所有人的谈话里,二舅妈都是一个抛弃孩子十恶不赦的人。我当时也这样认为。我无法想象假若我的母亲舍弃我跟弟弟离去,我会怎样恨她。但许多个夜晚,我都会梦到二舅妈。梦一次次还原着大山深处的生活:我绕过池塘,绕过垂钓着果子的树木,看到她在院子里筛麦子。两只胳膊用力拖动筛子,小石子和沙土一点点漏下去,烟尘在一阵风里逐渐远去。她把筛好的麦子小心装进袋子里。看见我来,她急忙拍拍身上的尘土,进屋洗手,给我拿东西吃。她的屋子永远都那么整洁,一尘不染。她做饭也好吃,我至今记得她做的海带南瓜汤冒着的香气。
那时,我因为总做这样的梦而感到羞愧,甚至觉得自己成了家族情感的叛徒。多年之后,当那层对她远走他乡扔下表哥表弟不管不顾的所谓恨意,以及他人铸造的道德认知的厚茧逐渐脱落,我开始正视那些梦,并确定梦里包裹着我白天不愿意承认的真相:我可能一直在想念她。那些道德审判里所不曾容纳的她的温情,她在出走之前,给我留下的那些美好的记忆和感受,都在梦里一一展现。梦以纯感性的方式拼凑出了我们相处的情景。那些在乡间流传的与她有关的谈论都只是利用她离家出走这件事情,又重新塑造了一个坏女人。
我总是抬起头问母亲,二舅妈为什么要走?母亲也不好回答,但他们对二舅妈的评价,确实变成了一个模具,将我紧紧封在其中。那些评价让我明白,女人一定要奉行某种美德,并且在生活的轨道上坚决不能逃离,才不会被众人唾弃。我害怕那些语言落在自己身上,感觉它们比刀子还锋利。越是如此,我越想知道,二舅妈当年的心境。
我试图将自己的心放在她的位置。她出生在贫困之地,他们那里因为气候问题,土地上不长粮食,也不长果树,每日只能靠吃土豆过活,偶然情况下,她经人介绍嫁到了这座百里之外的深山沟里。二舅是退伍军人,这一点让她觉得满意。婚后,她与二舅生育了三个子女,但没想到,二舅竟然患了脑瘤,手术之后却双眼失明。面对英俊帅气的丈夫逐渐不能自理生活,直到去世,她的心理一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后来,她同根宝舅舅生活在一起。不可否认,他是个好人,但他们两个却是那么不一样。她想从这样的生活里逃离,想从命运的夹缝里获得重生。虽然我依旧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抛下自己的孩子,却不再那么怪她。
后来,在其他长辈那里,我探听到一些之前不知道的秘密。二舅妈的逃离并非第一次。在那之前,她就尝试过几次,但都以失败告终。听说某一次,她在夜晚打算离家出走,却被我两个在地里帮忙干活的亲戚遇着了,将她硬拉了回来。据说在这一过程中,还有人动了粗。我无法想象那个混乱的场面,也不明白,亲戚们是如何看出二舅妈想逃走的。种种疑点缠绕在我心头,却没有人可以解答。而这些信息,更加重了二舅妈身上的悲剧色彩。
村里一位多年前离家出走的姑姑在那时回来。人们再次议论着她当年离开后的场景。她母亲坐在大门槛上拍着大腿痛哭,一边哭一边数落。大意是,天底下哪个女儿的婚姻大事不是父母说了算的,这么不明不白跑掉,坑了爹妈,还得把彩礼还给婆家,这是多么不孝。她说得格外动情,围观的人也跟着眼眶湿润。到最后,她的痛哭变成了咒骂:这心狠的女子啊,死外边算了!
这次回来,她身后跟着丈夫和一双儿女。她和他们说着跟我们不一样的语言。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经历了什么,只听说她离开后,去给人当过保姆,打过各种零工,后来嫁到了省城。她从自己命运的缝隙里硬挺出一棵巨树来。她衣着时髦,令村里的女人们羡慕。但哪怕她为家庭付出再多,父母仍然觉得脸上无光。当年她的逃离留在他们心理上的阴影,永远也无法擦除。
看到这位姑姑的时候,我心里会偷偷为二舅妈祝福,我希望她也能有一个好结果。在她缺席的日子里,表哥、表弟都顺利长大了。他们赶上了去城市打工的热潮,跟着村人去了城市,在饭店当学徒。那几年,终于有了二舅妈的消息。听说,她离开后,嫁到了离娘家不远的一座深山里。丈夫小她许多岁,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比她的外孙还小一些。
后来,她终于鼓起勇气,跟表姐取得了联系。那时,他们曾经生活的村庄里,不再有人居住,在二舅妈逃离之后,没几年,大舅因病去世,大舅妈带着表哥们改嫁到了山下。姥姥与姥爷老无所依,只好离开了,剩下根宝舅舅一个人。他孤单单地守着那村子,直到孤寂感完全将他制服,他才收起自己的家当,去了另一个山沟,找了间被人遗弃的老房子居住。原来的家园像是被诅咒了一般,不再有一丝人烟。不知道二舅妈听了这些消息有何感想。
表姐和表弟克服了重重心理障碍,才前往二舅妈后来的居所探望,那么多年里,“妈”这个词都被压抑在心里。他们的情绪格外复杂。在二舅妈出走的那些年里,结了婚的表姐常常被人指点,担心某些在她母亲身上发生的事情会在她身上重现。而表弟呢,二舅妈离开之后,他就失去了屋檐。他常常被人同情,但那种同情的目光是那样沉重,总是能把他的头颅压得很低,让他的目光不得不看向脚下的土地。哪怕根宝舅舅对他再好,他也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老天爷对他跟对别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好像他是以戴罪之身出生的一般。
我无法想象他们见面的场景。在此之前,表姐和表弟应该在心底无数次练习过,见到他们的母亲后,要喊一声在口中早已陌生了的“妈”,可真正见面了,他们都压抑着,毕竟那是在别人的家里,更重要的是,她的身旁还站着她的另一个儿子,他们同母异父的弟弟。几年后,我在武汉遇到在那里打工的表姐,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会泛出泪花。
二舅妈也一直绷着,显得非常平静,她借此掩饰着自己当年对孩子们的亏欠。而表弟在那一刻想的是,真好,我妈真的还活着。他早已经学会让眼泪在心里澎湃,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但当二舅妈问起,你哥怎么没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了。那个大他两岁的哥哥,我的表哥,最开始在城里的饭店打杂,后来当上了掌勺的厨师,之后结婚娶妻,自己开了饭店和小卖部。人们都以为,他的苦在前二十年已经吃完,但他却闲不住,非要去煤窑打工。结果,有一天晚上加夜班,忽然出了事故,都没来得及救治。完整地讲述这件事,对于表弟和表姐是多么艰难。他们必须用力控制,牙齿和嘴唇才会轻一些颤抖,才能把那些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压住,不致于崩溃。二舅妈失神地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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