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被冬风快要晾干时，农民正在翻拣兔年里收尾时光的余音。村中的家禽家畜纷纷预备向快要来临的新春献出宝贵的生命，它们实现的价值里有农民们的滴滴汗珠。
　　
　　 一
　　 星期六，天气有微雨，作家协会一行人受邀参加黄垟村村长家的杀猪纳福宴，抵达村庄到步入红地毯的时间仅是一朵花开的时间，一条红地毯从村口一直铺到路的尽头，仿佛一条红河在滋养村中两旁历经风霜的生命。此时，雪花没来赴宴，东风却已捎来一封信函，使人纷纷戴上毛茸茸的雷锋帽，穿上白花花的棉大衣，像是一群悠闲的绵羊被引向即将被初春笼罩的浅灰色的村庄。我们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地将红地毯踩完，抬头，便眼前一亮，数条红幅飘飘扬扬，从别墅的最高点落下地，迎风，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好像粗野的汉子砍柴的干劲声。当然，比这干劲声更响亮的是道场的鸣鼓声及道士长调的吟唱。我们一群人纷纷进了大院，前院早摆下布局，几张长方桌被高高地叠起，上面摆满供品，烛火摇曳着，香烟萦绕，敲锣声紧一阵又慢一阵，像是给抬上桌的金猪开个献身戏的开头白。
　　 四脚被撑开，匍匐在四方桌上的金猪，除了虔诚，还是虔诚；除了安静，还是安静；除了一般的健壮，就没什么特别的了，从体型上看，不少的农家都能养出这样的猪来，大家都知道，养大一头猪是很不容易的，因为猪一天的饭量往往是两三个人的饭量。现在的猪学会挑食了，不像三十年前专拣主人的剩菜剩饭拌野菜的食物，而是跟主人一家那样要吃好的、睡好的，主人知道，只有这样把它当儿女一样喂养，才能把小猪养成大猪，年末才能为家庭负担忧愁情。
　　 此时的金猪趴在方桌上，一声不吭，眼睛闭着，好像在温暖的气氛里假装睡着了，只有围着它不停拍照的人是好动、欢悦的，这些人把这“瞌睡”猪当成大人物采访着，合影着。特别是那群来自温州大学的外国学生，黑皮肤、高鼻梁，蓝眼睛，俊俏的脸蛋，高挑的身材，三五一群，或二四一组，站在丑陋的“瞌睡”猪后面，频频地合影，频频地大笑，好像跟一件稀世之宝合影一般。
　　 合影完毕后，便出来一个清秀的女子，执着话筒，站在金猪的面前，讲古代金猪的故事，故事的情节类似于《西游记》中的猪八戒的故事，猪修炼千年，就被封为天将，武功盖世，被玉帝封为天蓬元帅，后因好色，破了天规，就被玉帝贬下人间，成了一家坐山的猪妖，后来被孙悟空收服，一起护送唐僧向西取经，取经任务完成之后，就遇到刘伯温了。趴在供桌上这头猪估计是它的祖先猪八戒的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代的孙子吧，由于猪祖先的传奇一生，因此其孙子们也沾到荣誉得到众人的尊敬。人与猪的关系，使纳福宴的风俗习惯传了一代又一代。回想起儿童时代，只要邻居家杀猪迎新年的，主人家就邀请同街的邻居来他家围坐吃猪血猪杂煮腌制的白菜吃，那时没有白酒没有葡萄酒，只有自家老娘酿的红酒，热红酒时，打进几个鸡蛋，谓蛋丝酒，算是礼待来宾，补补身子了。若在红酒里再放进一些糖，大人小孩都争着喝，甜滋滋地，喝到想睡觉，才知道自己醉了，趴在床上，还露齿闭目呵笑着。
　　
　　 二
　　 村长一声吼打断了我的回忆：“该吃饭了，大家伙快进屋就坐。”站在院子里的人们被村长一一呼进一楼的大堂餐厅。当我们进入堂屋，那些传统的木凳木桌子，早已恭恭敬敬地候着。圆桌上摆了数个盘头，花生小姐，红枣先生，草莓妹妹，及猪供养的家族们的熟食，在温暖的气氛里紧挨着，小眼睛瞪着我们的大眼睛，用无声的语言传递着热情。
　　 主人家的客厅宽敞明亮，正中央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副喜气洋洋的春联。洋学生不仅对金猪感兴趣，也对中国的楹联十分感兴趣，他们的国家是没有春节的，只有圣诞节。他们的圣诞节是不贴春联的，所以他们品读春联，好像在品咖啡一样，不但品色和味，也品意和禅。他们一边品中国传统的盘头肴，一边赏春联的奥妙，甭提有多新鲜了。
　　 主人家的大楼一共有四层，每一层都学总统式套房的风格而设计的，有客厅，休息室，娱乐室及卫生间，设备齐全。主人家的大楼真够气派的，在这样偏僻的山村里，全村的建筑就数他家的楼是最高最豪华的了。原来主人的子女们都是华侨，在外国做生意的，是个大商人。他在每层摆了十张木桌子，木凳子，一气摆到四层，我们坐上桌，每张长凳子供两人坐，看到这样的长凳子，好像有好长时间没见着了，又好像将我们拉回旧时光里，那时家家户户用餐时坐的长凳子，摆菜用的方桌子及锅盖都是用木头做的。
　　 由此，我禁不住忆起母亲是如何教儿时的我怎么做饭的情景。她告诉小女孩，用这个木杯子量米，盛满一杯就是一个人吃的量，把米淘洗三遍，直至淘米水清澈为止。然后将米放入锅中，再放进清水，水面离米面大约是半截食指那样高，那样煮出来的饭不软不硬正好吃。母亲边教边示范，帮小女儿放好水，盖上木锅盖，就坐到灶后木柴凳上，给锅灶洞里添柴梗，等锅里的水气漫出锅盖时，米煮开了，再去揭开木锅盖，然后放入蒸架，将洗干净的茄子一条一条地铺在上面，盖上锅盖，再用小火煮五六分钟，锅底发出啪啪声，有饭焦时，就可以用灶灰将火埋灭了。十岁的女孩就这样学会给一家人煮饭蒸菜了。那时，年龄比她大的家人都要早起晚归，下田上山去干活。每到中午，小女孩将做好的饭菜一一盛好放在篮子里，给地里干活的家人们送去。做久了，小女孩成为大姑娘，成了邻居们喜欢邀请的厨师。
　　 冷盘吃完，热菜就一道道有序地闪亮登场。此时，一个长着两只耳朵用锡制造的超大的酒壶被两个壮汉左右提着，从这桌绕到那桌，汉子们一边绕，一边喊，“要酒吗？要酒吗？”酒壶散出的香气，迷住了几个人，纷纷举起杯子要加酒。但是绝大部分的人不要酒，有人说要开车，有人说肠胃不好。女人们则喜欢喝橙汁、椰子汁等，清淡君则喜欢喝白开水，不要甜的，也不要辣的。三四十年前，农村里家家的生活不富有，红酒是稀有的，只有过年过节时才喝到，而白开水家家户都有，不足为奇。当今人生活条件好了，追求的是健康，对养生之道很看重，不抽烟，少喝酒的。医生也会吩咐肾结石或感冒发烧病人，每天要多喝白开水，把肚子里的杂质废物排出体外，就啥病都没了。确实，水的本性是清澈，透明、宁静和善意的，这样的水人见人爱，如这样水的人也人见人爱。
　　 宴席的桌子上，再无其它酒，只有这超大锡酒壶被两位汉子提着左右耳朵，这边绕绕，那边绕绕，好像一只采莲舟在荷花池里轻微荡漾，常发出收获的欢呼声。如此大的用锡做的酒壶已经不多见了，可以说是罕见的老古董，锻造这样老古董的师傅可谓是天工巧匠，那时全部用手工锻打成型并在其表面上雕花琢草的，完成一件得花费数月，由于锻造难，好看又实用上好的锡酒壶就显得十分珍贵，因此作为陪嫁品当时是十分流行的。这锡酒壶可大可小，小的可以装进一两斤红酒，如果比较富有的大户人家摆结婚酒，每张酒桌上都有一把锡酒壶，喝完一壶，可以再加一壶热的，而那时的红酒都没剩的，都被来宾喝得底朝天，喝毕酒，不满足的还要用筷子串一些年糕片带回家，给娃儿们解馋。
　　
　　 三
　　 此时，主人家端着酒杯站在宴席中间开始特别的祝福，宏亮的男高音使所有忙碌的筷子骤然停下，抬头关注他，背向他的扭头看着他，所有人的耳朵都竖立起来，仔细聆听着，主人家的精彩演说像磁铁一样吸引住所有来宾的目光。此时的宴席进入纳福的高潮，人们纷纷举起自己的酒杯向主人回敬。被高举的酒杯像是向春天诚敬的礼仪天使。过着慢节奏生活的金猪，此时已被人七卸八块的，剁成细细的肉泥流，流进饺子里，流进碗里，流进胃里，让人呼出缕缕热气，缕缕香气，福气满满冲进每个人的心里。
　　 客厅里热气腾腾的，仿佛进入阳春三月，心里的桃花开了，酒杯里的红花开了，还有桌面的各种菜肴花开了，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绿的，五彩缤纷的宴席，再加上形形色色的人，黄皮肤的，黑皮肤的，白皮肤的，展开的笑颜，仿佛进入春天的宴席，又仿佛进入四十年前的传统宴席，餐桌虽不是转动的，座位更亲近大树的本色。那时候，人们的生活不够阔绰，非节日时期吃得是咸菜粗粮清汤，一到过节，或者参加结婚宴酒，他们就很高兴，因为有猪肉、年糕、海鲜干过过瘾了。
　　 大院里传来一阵阵的唢呐声，代替了鞭炮声；一阵阵的鸣鼓声代替了放烟花声。来自异国大城市的外国留学生被金猪纳福宴的传统风俗习惯所吸引了，看傻的眼睛忘了放下举起的酒杯；看傻了的眼睛忘了把放在菜盘里夹菜的筷子抽回来；那位包着白头巾高鼻梁大眼睛的像修女的外国女孩一直笑着，一口洁白的牙齿就一直露着，像是一道微型的瀑布；坐邻桌的一位男青年举着相机朝她偷偷地不停地拍照。
　　 宴席接近尾声，共同举办这次杀猪纳福宴的几个协会的领导一一过来向各桌来宾们敬酒着，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温馨的祝福语。那些祝福语说了一遍又一遍，说了一年又一年，因为它们的美好与温馨，使这些语言的运用经久不衰，因为它们的短小与精悍，使小孩子们大人们都爱说，逢人便说，说得对方美滋滋的，甜蜜蜜地回应。这和谐的，友好的气氛，使人们心情愉悦，心情愉悦使所有的烦恼、病痛统统消除。
　　 金猪纳福宴像是春节前的预备贺礼，为迎接春节先开了上好的开场白，它的背景是大红的、吉祥的、难忘的。村民们盼着春天来临，盼着天气暖起来，盼着去地里播种，然后开始忙碌，这种盼头已延续了上千年。喜欢守着大山的，就在大山的梯田上忙碌；喜欢大城市的，就扛起背包，奔赴大城市创业，开个店，或包个市场，大显身手。生活有许多苦头，也有许多甜头。为糊口，为养活一家人，有些人吃尽苦头，好在年终，钱包鼓起来，过年了，风风光光地回了家。好在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杀一头猪，煮起满桌的年夜菜，围坐起来，欢欢喜喜的。
　　 金猪纳福宴是一年到尾少不了的黄垟村的一道靓丽的风景，所有的牵挂在办成之后，有了着落。于是，人们又开始下一次新的计划。当我们步出大院，前方的田野与远山也兴奋起来，开始泛绿，风不停地给他们灌输春天的理念。
　　
　　 写于2024年3月3日星期日，首发于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