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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审判(小说)


作者:沧桑战神 童生,765.4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583发表时间:2024-03-08 21:42:40
摘要:家庭伦理小说。原创首发。

覃阿婆死了。大清早,她靠在村东头的那棵槐树上断了气。
   大家都叫她覃阿婆。年轻时人们叫她小莲,大约六十多岁。听她同辈份的人讲,她并非覃家堡本地人,而是从安徽那一带来这里的,所以小莲这个名字未必是她的真实姓名。
   老一辈人记得,四十多年前闹饥荒。有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一个戏班子。男男女女,约莫十几个人。班主是个瘦脸削肩的汉子,由于长期饥饿,面有菜色,但眼睛晶亮,说话时眼神中透出狡黠。他对村里人说,他们来自安徽,虽说都有饥荒,但安徽那里光景更差。雪上添霜的是,刚入夏,他们那里接连下了七天的瓢泼大雨,江河决口,庄稼都淹了,到了秋天田地里几乎颗粒无收,冬天一到,饿死不少人。逼得没法,只得出来卖唱讨生活。
   他们在村里租房住了下来,在本村十字街摆场子,也去附近村镇四处游走,唱不化妆的黄梅戏,凭这点片长末技换一点粮食。有时粮食接济不上,也到做生意人家的门前唱一唱莲花落,讨一点玉米饼或者米粥之类的吃食。与其说是卖艺,倒不如说是乞讨更为准确。
   这群人在村里住了十几天,附近的村镇差不多都去了一趟。人们渐渐对他们的演出失去兴趣。他们的收入更加微薄。这一天,班主找到房东的妻子,想退掉房子换个地方唱戏。
   房东的妻子是个话稠的女人,每天不说够两万句就憋得难受,她向来把“多一句话就多一个机会”奉作人生信条。班主把钱塞到她手里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叫住了他:“老乡,别走,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班主以为房东妻子是嫌钱少了,不安地转回头,却看到了女人灿烂明亮的笑容。那一刹那,他怀疑春天提前降临了。
   “说吧,老嫂子,别见外。”他陪着笑脸说。
   “哦,那我就直说了,我想保个媒。”
   “保媒?”班主诧异道。
   “坐下说,坐下说!”房东的妻子用抹布把椅子和桌子擦了又擦,热情地招呼班主说。
   班主狐疑地坐了下来。
   “那个唱莲花落的女孩是你什么人?”女人问道。
   “哦,你是说小莲吧?她呀,是我侄女。”班主明显犹豫了一下。
   女人笑笑,接着问:“她是不是还没有婆家?”
   “倒是没有,可她岁数还小。”班主有些明白了。
   “多大?”
   “哦,哦,十八岁。”
   房东的妻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找烟和茶,班主的眼睛像被一根线牵着,跟着她的身影骨碌骨碌地转,像两颗琉璃珠子。出门在外的人,总要多长几个心眼儿,人心隔肚皮,谁知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成年啦,不小啦,女人嘛,迟早是要找婆家的。瞧瞧,你们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饥寒交迫,不如给女孩找个人家,她有饭吃,也有了归宿,你还减轻了负担。我说的对不对?”女人找到了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班主,班主接了。女人又从烟盒里拽出一支,衔在自己嘴上,划根火柴,先后把两支烟点着。
   话题就像一个西瓜,既然已经切下第一刀,就要接着切下去,直到露出瓜瓤,切成瓜瓣为止。两人各怀鬼胎,边抽烟边聊,或者叫谈判。屋子里烟雾缭绕。
   其实,房东妻子早就留心过这个唱莲花落的女孩。这女孩说不上漂亮,但模样周正,个头不低,眼睛很大。不知是不是饿的。她不像其他唱莲花落的人那样涎皮涎脸没羞没臊。别人唱莲花落,不给东西吃就一直在那里唱,直到人家不胜其烦,拿出东西来打发了事。而这个女孩唱起莲花落来羞羞怯怯的,不给她吃的,唱几句她就移到了别家,搭眼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
   女人家斜对门就是供销社。有一次,女孩唱莲花落唱到了供销社门口。那天,她在那里正拉住另外一个女人发挥她的特长。见女孩来这里唱莲花落,她就转移阵地跟那女孩攀谈起来。被迫跟她聊天的女人见有了替身,逃也似的走了。女人跟那女孩聊了一会儿,两人渐渐熟络。聊到班主的时候,就扯到了她与班主的关系上。
   “班主是你什么人?是你父亲吗?”女人问。她之所以这样问,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快言快语,说话没经脑子,另一方面,在她的认知里,那个年代唱戏的都非亲即故,于是她胡乱猜了一个父女关系。
   女孩沉默了。女人便察觉出有些异样。果然那女孩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告诉女人:她和班主非亲非故,是她年幼时被他拐骗来的。她说,她只记得她在门口玩,有个男人挑着两只箩筐走过来。他拿出一块糖给她,还问她甜不甜。她说甜。那男人说,那边还有好多,你跟我去拿吗?她点点头。他说,那你钻到我的箩筐里吧,我挑着你去那里。她好像迷了心智一样听话,钻进了箩筐里……就这样被她就到了这个戏班子里面,那时候她才五、六岁。
   “在戏班里,他让我管他叫叔。”女孩说。
   女人的脑海里忽然跳进一个人来:覃双庆,她的一个本家侄子。覃双庆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每天过着清汤寡水没滋没味的日子。既然女孩和班主竟是这样的关系,能把女孩留到这里嫁给自家侄子就好了,女人想。
   “我给你在这里找个婆家,你愿意吗?”女人想到哪说到哪。
   女孩低了头,使劲捏起自己的衣襟来,仿佛她逮住一个巨大的跳蚤,必须要原地捏死,不能松手,松手它就跑了。
   女人看着女孩扭怩的样子,“格格格格”地笑起来,笑声像极了下蛋后的老母鸡。笑过之后,她大大咧咧地说:“哎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害臊的。”听她这样说,女孩原本菜色的脸上竟飞来两朵红霞,经久不散。
   “你等等。”女人对女孩说。她急匆匆地跑回斜对门的家里。不大工夫,她手里托着一个白胖胖的馒头又出现在女孩面前。
   “吃吧,姑娘。”
   女孩咽了口唾沫,怯生性地接了过来。
   “我晓得你是担心班主不同意,放心,我替你去说。”
   当听房东妻子说到准备让小莲嫁给她的本家侄子的时候,班主差点把脑袋摇掉。他心中暗骂道:“真不要脸,这不是趁人之危么?”心里虽这样想,但他脸上依然笑容可掬。他推说小莲还小,没有心思嫁人。又说他只是小莲的叔叔,婚姻大事,他也做不了主,他哥嫂那边也没法交待。
   房东妻子原不想揭露他拐骗小莲的事,可费尽口舌,班主死活不松口。当夕阳的残光映到窗棂上的时候,她终于失去了耐心,咬牙冷笑道:“大兄弟,别装了,你真是小莲的叔叔么?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如果到政府走一趟,就现在的形势,恐怕你要吃一颗花生米喽。”她拿出了杀手锏。
   听了这话,班主原本晶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挺直的腰板弯成了一张弓。他软绵绵地趴在了桌子上,像一只被针刺透而泄了气的皮球。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认栽了,事情就此忽然转折。
   第二天,小莲和覃双庆在房东家匆匆见了一面,一起吃了顿饭,就算订了亲。房东女人以功臣自居,毫不客气地让这个远门侄子扯了两床新被面,做了一身的崭新的涤卡面料的衣服,算作媒人礼送到她家里。女人说,班主要五十元彩礼。覃双庆的爹拿出攒了多年的五十元纸钞,哆哆嗦嗦地递给女人,让她转交给小莲的“叔叔”。女人背过他抽走四十元,然后把班主叫到里屋,把她提前说好的十元钱“彩礼”塞给班主。交易结束了。
   过了几天,班主率领众人离开。小莲留在这里。从那时起,小莲就变成了家谱上的覃氏。
   命运这个东西就像天气,有时阴,有时晴。看上去彤云密布的天空,也许一阵风吹来,满天乌云就会忽然散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就是这样的波诡云谲,让人难以捉摸。
   小莲嫁给覃双庆后的第二年就诞下一个男孩。她是个高产母亲,打这之后,就像糖葫芦串似的,她平均每两年就生一个孩子。到四十岁的时候,她已是四男三女七个孩子的母亲了。四个男孩分别叫春生,夏良,秋果和立冬。立冬的名字还是小莲给他起的,这孩子恰巧在立冬节气的早晨出生,小莲觉得挺有纪念意义,所以就叫了立冬。她就像一棵栽种到覃家的果树,恰巧遇上了肥沃的土壤,在这里开花结果,给濒临绝种的覃家带来了希望。覃家逐渐枝繁叶茂,由最初的父子二人滋生成十人的大家庭。
   孩子们多了,都要吃要喝要穿。那个年代卖成衣的很少,几乎所有的衣服都得自己做。小莲慢慢学会了纺棉花、织布、裁衣服、做鞋袜等活计,整天为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的事忙到半夜。孩子们春天有夹衣,夏天有短袖,冬季有棉袄。她喜欢孩子,这群孩子就像她翅膀下的小鸡雏,她用她柔软的羽毛紧紧地护着他们,哪个孩子小莲也没让冻着饿着。
   丈夫覃双庆比小莲大十几岁,老实可靠,对她很好。他平时在家种地,农闲就搭个泥灰班,在里面当瓦工,挣个零花钱。一家人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无病无灾,也算安宁。日子就像河水一样水波不兴地向前流淌着。
   地里的庄稼苗,只要抽了穗,很快就会成熟。孩子们就像这庄稼苗,青春期一到,一晃就到了娶妻成家的年龄了。
   大儿子覃春生二十岁那年,媒人给说了一门亲事。订亲之后,准亲家让媒人捎信过来,说是闺女说了,他家房子太少,嫁过来以后住不下,要三间新房。什么时候盖好,什么时候才让女儿嫁过来。这下覃双庆和小莲愁得寝食难安。三间新房要花七八百块呢,日子本来就捉襟见肘,手头哪有那么多闲钱盖新房!可是盖不上新房,儿子就娶不来媳妇,咬紧牙关也要盖啊。
   盖新房,有个大难题横亘在面前:村里给他们的宅基地是个大坑,要盖房就必须填平夯实。
   为了填平大坑,小莲和丈夫扮演起“愚公”和“精卫”的角色来。覃家堡村西南方向有座废弃的砖瓦窑。砖瓦窑高数十米,状如土山。幸好还年轻,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地去那里挖土,再用小平车一车一车地推回来填到坑里。丈夫在后面推,小莲在车前拴根绳拉。两人一前一后,用脚步反复丈量着砖瓦窑与大坑之间的距离。那几个月,人们经常看到小莲弓一样的身影和身后那根绷紧的绳子,还有额头渗出的汗水。
   地基总算夯实,要垒墙了。钱不够,力气凑。覃双庆是瓦工,砌墙是把好手。他站在脚手架上砌墙,小莲供砖。她在下面向上扔,两块扔不动,就一块一块往上甩。需要和沙灰了,小莲干不了这活,覃双庆就从上面下来和,和好以后,小莲再用铁锹铲到脚手架上面的灰兜里。天长日久,光是手套,小莲就磨破了三副,手掌留下一道道被砖棱划出的伤疤,手指也变得粗大起来,像捣蒜的杵子。
   墙一点点长高。到了三米高的地方,开始安门窗,上房梁,架檩条,钉椽子,铺苇席……就像燕子筑巢一样,一道接一道的工序做下来。春去秋来,光阴迅速。两年之后,新房终于峻工了。但新房像个吞钱兽,把两口子积攒多年的纸钞也吞了个一干二净。
   事情就是这样赶趟儿。新房竣工,儿子二十二岁,也到了结婚的年龄,结婚又需要不少钱。小莲和覃双庆掏光口袋也没找出几个钢蹦。两人只好求亲告友,到这家借一块,去那家借一块,就这样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儿子结婚用的钱。
   有了新房,那年冬天,唢呐和小鼓一路吹吹打打,覃春生把新娘娶回了家。
   覃家的日子像一条不停转动的流水线,四个男孩好比流水线上的产品,小莲两口子就是站在流水线旁边的工人。他们负责给每个产品装配上新“零件”——新房和新娘,那时候他们才算真正完成任务。春生的“零件”装配完毕,下了流水线,后面的夏良、秋果和立冬接踵而至。
   前面有车,后面有辙。大儿子盖子三间新房,其他三个也不能在旧房里凑合,都是儿子,两碗水要端平呀。在后来的几年当中,小莲夫妻就像两台永动机似的继续不停转动。覃双庆放下锄头就拿起刮铲,放下刮铲又拿起镰刀。小莲为了能让丈夫在外面安心干活,能一个人做的农活,她尽量不让丈夫回来,以免耽搁挣钱。
   两人就这样一天一天苦熬着,钱一张一张地赚着。不管多苦多难,在夏良和秋果二十多岁的时候,给他们各盖了三间新房,娶了媳妇。
   七八年间,覃家娶了三房媳妇。家里人更多了。人多了,就免不了有锅沿碰碗勺的龃龉。妯娌们不和睦,给儿子们吹枕边风,儿子们也拿不出一家之主的气概。慢慢的,原本和谐的家变得吵吵闹闹起来,有时候竟闹得鸡犬不宁。小莲和覃双庆两人思来想去,最后做了决定,让几个结婚的兄弟分家另过了。
   分家后的第二年冬天,覃双庆忽然病了。
   那天早晨,覃双床起床后,抓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白开,正要下地干活,肚子突然像拧绳一样痛起来。开始,他以为是喝冷水着凉了,就找来一只热水袋捂到肚子上,心想热敷一下就会好。可是不行,疼痛不但没有缓解,而且还越来越剧烈,不一会儿便痛得他“哎哟”连声,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吧哒吧哒”往下掉。
   看他疼痛难忍的样子,小莲连忙问他:“双庆,痛这么厉害,要不要去医院?”
   提到医院,覃双庆就想到了钱,这几年儿子们的婚事不但把家底掏空,还借了一堆外债,哪里还有钱治病!想到这,他摇摇头,喘着气着说:“我觉得,不像,大病,再,挺一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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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看了这篇小说,心情很沉重。女主人公小莲是个苦命的女子,自小被人拐卖,靠四处卖艺乞讨生活。被房东妻子介绍给了自己的侄子做媳妇,虽然生活过得艰辛,但夫妻和睦,生下了四男三女七个孩子。小莲辛辛苦苦抚育大了七个孩子,为了给四个男孩成家,更是耗尽了她和丈夫的心血,丈夫积劳成疾,不幸去世。昔日的小莲也变成了弯腰驼背,步履蹒跚的覃阿婆。孩子们成家后分家另过,覃阿婆独自一人艰难度日。孝顺的女婿强子接覃阿婆去自己家里住,大儿子春生却顾及自己的名誉把母亲又接了回去,宁可让母亲继续在老屋里受苦。女婿强子看不过去向村主任提出了让四个儿子赡养覃阿婆,最后达成了协议。可是在大儿子春生和小儿子立冬交接那一天,由于两个儿子的推诿,覃阿婆被活活冻死在了槐树底下……这篇小说,揭露了当今农村老人的养老问题,父母为儿女操劳一生,最后却落了个无人照料的下场,让人不由得扼腕叹息,唏嘘不已。小说主题明确,情节曲折生动,人物塑造鲜明,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倾情推荐,好文共赏!【编辑:淇水碧柳】【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310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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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淇水碧柳        2024-03-08 21:43:59
  一篇具有社会意义的小说佳作,展现了当今农村老人养老问题。
与文字相伴,把柴米油盐的生活过出诗情画意。
2 楼        文友:淇水碧柳        2024-03-08 21:46:45
  可恨几个逆子,直到最后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忤逆不孝。小莲辛苦一生,养了这样几个孩子,真是不值。
与文字相伴,把柴米油盐的生活过出诗情画意。
3 楼        文友:沧桑战神        2024-03-09 17:29:34
  谢谢淇水碧柳的费心编辑与点评。农村弟兄多的,赡养老人时分老人,不赡养老人,虐待老人的现象比比皆是。人间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农民也远没有想象中的淳朴,淳朴只在比他们混的好的人面前展现,那也就不叫淳朴了,叫作秀。当然,也有对老人很好的,感情很深的。修文的目的是为了抑恶扬善,所以选择写一个悲剧。
4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24-03-11 21:35:51
  看了这篇小说,心里不免有些愤怒,为那四个不孝之子。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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