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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面衣(散文)


作者:虞臣 布衣,475.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4发表时间:2024-03-10 22:07:46

对柴灶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是人间烟火最简单的注解。灶膛里呼呼升火,盖得不太严实的锅盖缝隙中缭绕炊烟时,我局部的反应通过传感弥漫到全身。柴灶安慰着我空松的肠胃,安慰着我的身体。如今,洁净、便捷的现代灶具,更符合现代农民家居审美及生活理念,但不可能统统替代,也无法真正替代柴灶,更不会替代我心里的柴灶。柴灶即土灶,顾名思义,以土坯、砖块垒就,以柴禾为主要燃料。农家一日三餐离不了柴灶,待客和亲情表达离不了柴灶。如果说,米饭、米粥,面条是柴灶的主打产品,那么,糕、饼、团、馄饨之类的小吃便是难得的奢侈品,安慰着我的童年,安慰着我过于发达、与物质匮乏形成反差的味蕾。
   但说面衣。
   吴方言里很多词汇,国语中找不到对应表达。并非北方话词汇贫乏,缺乏表达力,因为那里压根没这东西。比如面衣。大众化的北京煎饼跟面衣相近,却有很多不同之处。北京煎饼很薄,面糊稀薄,使用平底锅。面衣反之。
   面衣,在吴方言里,短促而绵软,有缱绻的葱香。“面”不读去声,介于第二第三声间,尾音只稍稍扬起。“衣”不读平声,说得快接近入声,说慢些是缓慢降调的去声——还得看有无后缀字,言者的心情,总之,声调很丰富。“面”表示食材。“衣”喻食物性状,薄薄的。吴地很多膜状的东西都谓之“衣”,芦衣(苇竿中,剥下作笛膜),粥衣(新米粥冷却后的表皮),还有笋衣、橘衣、豆腐衣等。面衣不太薄,远不如北京煎饼符合“衣”的说法,称面饼尚合适,但那是另一种食物。凡称作饼的,大小不超过碗口,一锅煮十几二十个,而面衣则是完整的一张。
   面衣的加工,不说煮,烧,做,说“摊”。“摊”字形象,能感受到手腕活络的转动,联想到铲子贴着锅底自下而上轻轻的滑动。食物为生存第一要素,食物加工的动词丰富、到位,将炊事活动与食材物理变化精准描绘。同是面食,馄饨谓之包,面条谓之擀,面疙瘩谓之夹,“夹”字也很传神。简单的炊事属于必备的生活技能,无须拜师学艺、手授口传,全仗无意识的耳濡目染。母亲从没告诉过我,面粉与水的比例,滴几滴油,放几匙盐,她围着锅台忙乎,我心急火燎的等待过程也是学习过程,一次,两次,三次,看多了,就看会了。
   一碗面粉,变成面糊,变成一张锅盔状面衣,厚薄均匀,外脆内韧,热气挟裹葱香、油香、糖香进入鼻息,介入呼吸循环,渗透到五脏六腑,弥漫到旮旮旯旯,与来自牙齿口舌味蕾的消受,外显于一个孩子夸张的咬嚼和吧唧声。如今的孩子永远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食欲满足,却是那个时代难得一回奢侈的牙祭,奢侈的浪费。因为,同样吃到肚子里,加工方式不妥属于浪费——做一锅面糊,加些青菜或咸菜焐一锅面,充一顿主食,尽管不耐饥,至少当时填个肚子滚圆。
   几口狼吞虎咽,发现手中面衣越来越少,细嚼慢咽,尽力留住唇齿间的余香。抹抹嘴巴,奢望下一回。吃,能长记性,透过现象看本质,日久掌握了父母摊面衣的大致情形:剩饭少,泡粥不够量;天热,隔夜饭馊败得无法进食又来不及煮米粥;父母因故出远门需备干粮;不明原因,临时起意……第一种情况,母亲掂量剩饭,未雨绸缪,隔日备好红薯南瓜之类辅食。其二,即使米饭馊腐,经反复淘洗,口感差也勉作果腹,真不可食才考虑喂猪。三者,匍匐土地的农民,远游的概率极低。只能把解馋的未知交给父母,是他们心血来潮自己解馋,或者遇到称心美事聊表庆贺,还是对面如菜色的两个儿子心生怜悯。儿时,一直觉得成年人是不馋嘴的,父母把难得一见的零食留给我们,偶尔吃一点,象征性尝尝,或仅仅为奉陪儿子。
   穷孩子体内多肽类水平永远走高,能量型饥饿、享乐型饥饿同时折磨着我的肉体和大脑,冒险、出格的尝试,发生在我十岁那年。我问弟弟想吃面衣么?弟弟说没有啊。我说想吃就有,只要你不乱说。
   从甏里取大半碗面粉,加盐,加水,用筷子调成糊。柴灶升火,烧热铁锅,滴一匙菜油。面糊倒入锅,周围窜起的热油“嗤啦嗤啦”飞溅,用铲将面糊摊均,占大半个锅底。撒葱花,压小火。贴锅一面差不多熟了,翻个身,撒黄糖。这一面也熟透时,砂糖颗粒都融为糖油,稠稠地散发香气。出锅,饕餮一顿。不熟练,但所有环节严格参照母亲的操作流程。弟弟以凳子垫高身子,自始至终一眼不眨。好吃么?他点头说好吃,才吃几口说不好吃。中国人做饭烧菜全凭眼光,不像严谨的德国人严格计量。毛孩子经验不足,总会发生点问题。比如放盐,多了,少了,甚至忘了放。反正觉得味不对,无法一下子判断简单的放盐的问题。那时用颗粒海盐,来不及溶化,“咯崩”一声,还没从牙齿的惊讶里回过神,满口苦涩。至于放菜油,不像母亲那样计较着,以为越多越好吃,油多了,面糊粘不住锅壁,软耷耷往锅底滑落,再摊开,再滑落,面糊不听铲子指挥,如此这般,整个儿成了一团厚厚的面疙瘩,怕里边不熟,加水煮,最终变成不伦不类、难于下咽的转基因产品,偷偷喂了猪,怕父母发现,几次查看那厮是否为我收拾了残局。柴灶以稻草、麦秸为主燃,需不断添入草把。稻草火弱耐烧,麦秸火旺时短,此外,柴草干湿、锅底积碳厚薄,灶膛积灰多少,均影响火力。柴火刁蛮,你想火旺时它半死不活,你需要小火呢它呼呼乱窜。摊面衣是慢活,急不得。我灶前灶后跑,顾了锅里顾不上灶膛,面衣表面焦糊了,里边半生不熟。有文章写道,亲自动手制作的食品,吃着分外香。这话有点虚假。莫非作者充当配角从未独当一面,或者他天生能干没经历过一次次失败。
   摊面衣是瞒着父母的,方言叫“偷盘里”,“偷”即偷偷地,“盘”是藏的意思,“里”说明不公开。一回两回侥幸躲过,日久早晚穿崩。纵然每回洗净锅,擦净嘴巴,仍惶惶一晚。前不久读一作家祭奠母亲的文章,他小时候每次撒谎都被识破,母亲说他说谎时有下意识的动作,比如绞手指,左眉牵动。工作后远离家乡,为了不让母亲担心说几句善意的谎,电话那端的母亲说不要骗我,你每句话的前三个字说得特别重。我母亲远无这等洞察力,可也不是傻子,两个孩子突然吃不下晚饭,父母满腹狐疑。皮肉之苦的威慑让我拼命抵赖,弟弟却经不起恐吓,再说与我永远四岁的年龄差距时常使他免受责罚。更窝心的是,稍有不依,弟弟以告黑状要挟。我们这一脉语言发育迟后,弟弟六岁仍口齿不清,一不乐意突然冒出个单词“摊——”,我拿眼神狠狠剜他,再说一个字我就完了。家里食材有限,吃一口少一口,其它消耗不太明显,砂糖是稀缺品,才一小瓦罐。孩子自以为天衣无缝,不过是拙劣的儿戏。说不准哪天跨进门,母亲劈头盖脸一阵招呼,不忍下手了再气呼呼跟我道个子丑寅卯。所有的辩解,只会招来更狠的拳脚。
   面衣没有后续故事。等我能堂堂正正弄这劳什子,差遣母亲为我烧火的时候,我对这土不拉几的食品早不感兴趣了。偶尔露一手,弄点花色,草头面衣、韭菜面衣、蟹汁面衣之类。别人吃着开心,我都浅尝辄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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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面衣》是吴方言的特有名词。作者写到读法,就用了很多修饰,让读者不由的跟读,好似如此才能和面衣贴近一些。作者还想到类比,说面衣与北方的煎饼类似,但又有很多不同之处。到底有和不同呢?作者从面衣的制作过程开始写,“摊”,是面衣制作的最形象的描写。面衣学做面衣的初始,就是心急火燎地等待母亲做的过程,他说,等待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待终于有机会,和小四岁的弟弟一起“偷盘里”,学着母亲的样子摊面衣,却终究是没有达到自己做的都好吃的境界,以失败告终。即便收拾好“作案现场”,仍担心母亲会发现少了面、糖、油、盐,自己更少不了挨上一顿打。如此书写,起源于那个贫困的时代,这亦是面衣存在的特殊缘由。待时过境迁,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在母亲配合下做面衣,纵使当初味道单一的面衣味道如何丰富,作者都是浅尝辄止。终究,有一些味道,会淹没在时光的长河中,以再也吃不到的憾然作为铭记。具有地域特色的美食,是地域最别致的标签,与之贴合的亲情,更附加给美食太多底蕴,引人向往。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311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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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24-03-10 22:09:44
  我特意百度了一下,感觉面衣有点像父亲很是擅长的咸食,只不过口味不同,做法有些类似。我还真不太会。现在在原来基础上,添加了鸡蛋,味道更好了。感谢老师分享美食,祝福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3-11 22:12:0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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