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爷，我捡点菜帮行吗？”
　　 “捡什么菜帮，整棵白菜随便拿。”
　　 “这些白菜您都不要了吗？”
　　 “今年白菜长势好，种菜的人家又多，几分钱一斤都没人要，找人砍白菜还没有给的工钱多。只能烂在地里。你要就随便拿吧。”
　　 “谢谢大爷！”
　　 她不顾白菜上的泥土，抱上几棵大白菜跑回家。进门之后，她放下白菜，赶紧收拾手推车、找绳子。
　　 “你要去干什么？”丈夫拄着拐，从屋里慢慢挪出来问她。他在建筑工地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在家里养伤。
　　 “菜地里大白菜没人要了，说是价格太低，将要烂在地里。我去捡些白菜，留着冬天吃。”
　　 “唉，别太累了，再把你累倒了，咱们家的日子就没法过了。”丈夫嘱咐着手忙脚乱的妻子。
　　 她跑到菜地，装满一车大白菜，用尽全身力气把车推出菜地。运回家后，她把白菜一棵挨一棵码在院子里，又急忙跑回菜地。这样一趟又一趟，院子里的白菜越来越多。傍晚，孩子该放学了，她去校车停放点接回儿子，把几个馒头热在锅里，又跑到菜地继续往家里运白菜。家里的白菜堆满了大半个院子。
　　 天已经黑了下来，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咕”地叫。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手里的推车越发显得沉重。走到村子中间，她实在走不动了，就放下手推车喘息一会。
　　 旁边的院门一响，一个衣着靓丽的女人走了出来，是周小翠。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粉色的高领羊绒衫，下身是黑色紧身裤，外面套着只能盖住屁股的黑呢短裙，脚上是一双米色高跟鞋。她脸上是修剪整齐的细眉，眼睛带着长长的假睫毛，嘴上抹着重重的口红，满脸涂着厚厚的护肤霜。离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化妆品的香味。
　　 “采莲？你干什么呢？”天色朦胧，周小翠走到近前才认出是她。
　　 “地里的白菜没人要了，我捡点白菜，留着冬天吃。”
　　 “你看你，把自己都折腾成什么样了，唉——”周小翠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当年她和周小翠是同学。从上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两个人都在同一学校。在村里，她们是最要好的“闺蜜”。后来她们出嫁，都嫁到杨各庄，两个人之间走动得更加亲密了。
　　 看着眼前的周小翠，再看看自己，浑身上下满是泥土，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
　　 “别再受这样的罪了，想开一点，和我一起干吧。”周小翠由衷地对她说。
　　 周小翠的丈夫是个小包工头，一年到头长期在外，据周小翠说，男人平时很少给她零花钱。迫不得已，周小翠只能“自谋生路”，每天晚上出去“上班”。她对村里人说，是在一家昼夜超市里卖货。只有她知道周小翠每天晚上去干什么，周小翠什么事也不瞒她。
　　 “你和建民很久没办那种事了吧？”
　　 周小翠的问话让她的脸上发烧：“为了把他的腿伤养好，怎么能干那种事，那种事伤男人的身体。”
　　 “男人都是一个德行，看见女人就想那种事。接个客人，在他身下假装哼哼几声，几分钟时间，几百块钱就到手了。干这事身上又丢不了什么零件，不但挣钱还图个舒服，比你捡这些烂白菜强多了。”
　　 停了一下，周小翠又接着说：“当年你是‘校花’，比我漂亮多了，要是咱们一块干，找你的客人肯定会更多。”
　　 “你还没孩子，我已经有了儿子，将来让人知道了他妈妈干过这种事，孩子的脸往哪放？”
　　 “干这种事难道还要大张旗鼓到处宣传？你看我干了这些日子，除了你，村里还有谁知道我在干这个？”
　　 “遇到附近的熟人怎么办？”
　　 “我们又不站在前台，遇见熟人，躲开就是了。”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停在周小翠身旁，周小翠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她摇下车窗，对满脸犹豫的她说：“你看，车接车送，连走路都不用费力气，别犹豫，跟我一块干吧。”
　　 拖着疲惫的身子，她吃完饭收拾好家务，安顿儿子睡下后，她才躺在丈夫身旁。
　　 躺下后，她忽然想起周小翠，也许她现在正在某个客人的身下呻吟。一股燥热在她的心里翻腾，她一把抱紧了丈夫。
　　 “想啦？”丈夫问她。
　　 她又推开丈夫：“好好养你的伤吧，这种事伤男人的元气，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二
　　 看着满院的白菜，丈夫说这些白菜三个冬天也吃不完，埋怨她尽受些瞎累，运回家里将来还要往外扔。
　　 她也知道白菜太多了，既然运回家里，就不能再扔出去，她决定到集市上去卖。
　　 她装满一推车白菜，运到四五里外的集市上。摆到中午，连问都没人问。人家又不傻，都知道地里有很多没人要的白菜，谁会花钱去买白菜？她只好把白菜又推回家里。
　　 怎么办呢？白菜最多能放一个冬天，到了春天就是不烂也没法吃了。想来想去，她忽然想起来，可以用白菜“激酸菜”。没结婚的时候，她在家里帮助妈妈腌过酸菜，酸菜存放的时间比白菜长多了。
　　 现在粮食年年丰收，村里各家各户都不再存放粮食，收下来后马上卖掉。原来存放粮食的大缸也没了用处，放在家里碍事，大家把大缸都扔到村头。她去村头把大缸一口口挪回家里。院子里除了满院白菜，又多了几十口大缸，中间只剩下窄窄的通道。
　　 她买来大盐，把白菜一劈两半，混上大盐码在大缸里，然后烧上大锅开水，倒进码满白菜的大缸，上面再压上大石头。为了防冻，她又用家里的破棉被、破棉衣把大缸包个严严实实。经过几天的发酵，大缸上面冒起了泡泡，尝一下大缸里的白菜，酸啦！
　　 她推着一车酸菜去集市上售卖。别看白菜没人要，酸菜确有很多人购买，一车酸菜很快销售一空。她第一次尝到了成功的喜悦。回家后，她继续激酸菜，卖完一缸再续上一缸。怕院子里的白菜不够用，她又去地里运回很多没人要的大白菜。
　　 丈夫见她每天蓬头垢面地忙里忙外，总是心疼地劝慰她：“慢点干，别累着。”帮不上别的忙，丈夫就搬个小马扎坐在灶台前烧开水。夫妻俩忙里忙外，有了收入，他们的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三
　　 有一个集日，她正在卖酸菜，走过来一个矮个子男人。
　　 “你的，酸菜的，哪里的制造？”男人说着生硬的中国话，看来是个外国人。
　　 “酸菜是我自己做的，保证没有任何添加剂。”
　　 “酸菜的自己的制造？韩国的泡菜，你能够制造？”
　　 “泡菜？我试一下吧。”
　　 “很好，下次的集日，我们在这里的约会。”看来男人是个朝鲜族人。
　　 回到家里，她和丈夫打开手机搜索，很快找出朝鲜风味泡菜的做法。按着网上说明，他们买来萝卜、苹果、梨等水果，又拿出家里的干辣椒，试着腌制了一大盆泡菜。泡菜发酵时间很短，下一个集日，她带着泡菜来到集日上，那个男人果然来了。他挑起一块泡菜放到嘴里品尝：“顶好，防腐剂的没有，你的能制造多少？”
　　 “你想要多少？”
　　 “火车的、轮船的运输。价格怎样？”
　　 “我要回去计算一下成本，下个周日再给你报价，这盆泡菜不要钱了，就送给你吧。”
　　 “你的大方的，我的带回去让大家品尝，谢谢你啦。”
　　 回到村里尚未进家，正好遇到周小翠，她把一个朝鲜人想要泡菜的事告诉了她。
　　 “我知道那个鲜族人，他是韩国商人，经常在咱们这里转悠，做一些土特产的生意。和他们做生意，要提前签好合同。咱们这里没人和你竞争，价格要高一点，你可以多赚几个。”
　　 下一个集日，她和韩国商人签订了供货合同。按着周小翠的嘱咐，她要了成本十几倍的高价，经过讨价还价，最后成交签订合同。
　　 夫妇两个不再做酸菜，开始大量制作朝鲜泡菜。他们越做越纯熟，质量也越来越好，每次交货的时候，韩国商人品尝后都会挑起大拇指。一个冬天马上就要过去，满院的大白菜也快卖完了。快过年了，韩国商人却还欠着部分货款，催要了几次，他都说再等两天，他们国内的货款还没转过来。
　　 她又在村里遇到周小翠，把没收上货款的事说给她听。周小翠一听着急了：“坏了，韩国棒子想要赖账坑人，他一旦回国，货款你哪里去要？据我知道，他后天就要回国，飞机票都订好了。”
　　 她一听这话也着急了，周小翠安慰她：“别着急，今天晚上我可能还会见到他，货款我给你要。”
　　 第二天，周小翠果然把货款给要了回来。
　　 原来，韩国商人经常去嫖娼，和周小翠是“老搭档”了。这天晚上，韩国商人又来了，周小翠张口向他要货款，他说：“你的闲事不要乱管。”
　　 “什么乱管闲事，做泡菜的老板是我的闺蜜，今天你必须把货款拿出来！”
　　 “我的不给，你的能怎样？”
　　 “不给货款是吧，我马上报警，报你嫖娼！”
　　 “报警的，你的卖淫，同样的要被抓。”
　　 “我不怕被抓，大不了劳教几个月。你若是被抓进去，不但要被拘留罚款，还要通报你们国家，出来后把你遣送回国，永远再不允许踏进中国的国门，中国的生意你也就永远别再做了。”
　　 韩国商人知道周小翠说的都是实情，没办法，他只好把货款乖乖给了周小翠。
　　 听了周小翠的要账经过，她高兴地抱住周小翠转了几个圈。
　　 过年了。今年冬天赚了钱，她也大方起来，不但给丈夫、孩子添置了新衣服，各种好吃的也买了很多。过年那天，她把闺蜜周小翠叫到家里一同过年。周小翠的丈夫过年也没有回家。过年的时候不能掉泪，周小翠红着眼圈说，她准备和他离婚了。
　　
　　 四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大白菜都卖没了，只剩下半院子空空的大缸。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过惯了紧日子的她还是舍不得买那些新鲜蔬菜，每天去菜地捡拾人家扔掉的菜叶、菜帮。
　　 他们这个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种植蔬菜，蔬菜大棚一座连着一座。现在种蔬菜基本上还是“靠天”吃饭。建了塑料大棚，自然天灾少多了，这里所说的“靠天”，是指卖菜时的机遇。全国没有统一资讯，种某种蔬菜全凭撞大运。今年大家同一品种蔬菜种得多，售卖的时候价格就低，有时候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实在没人要，就只能像大白菜一样，任凭烂在地里。
　　 她去菜地捡菜，就是捡那些没人购买的剩菜。她们一家人捡菜吃，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蔬菜。回到家里，看到半院子大缸，她忽然想起来，为什么不可以腌咸菜？以前农村传统的咸菜是芥菜疙头，其实任何蔬菜都可以腌成咸菜，不过是没有芥菜疙头存放的时间长，芥菜疙头腌好了，放几十年也不会坏。
　　 说干就干，她从地里捡回别人丢下的剩菜，剩菜不够就花钱买那些处理的蔬菜。回家以后，把各种菜洗净晾晒，然后装缸放上大盐。腌菜的水必须是开水，生水没经过杀菌会造成腌菜腐烂。
　　 丈夫的腿已经好多了，每天一瘸一拐地帮他烧水腌菜。腌这些蔬菜不用很长时间，十几天功夫就腌透能吃了。她推着小车去集市上卖咸菜，每个集日虽说有人买，却卖得不多。丈夫给她提供了买家。丈夫多年在建筑工地打工，熟知工地的伙食。工地每天中午一顿热菜，早晚都是吃咸菜下主食。她听从丈夫的建议，跑到各大工地推销咸菜，果然卖出去很多，并且有了固定的买家。她又找到了挣钱的门路。
　　 周小翠出事了。她被警察抓了现行，被送去劳教。周小翠丈夫知道后，马上和她离婚，把村里的房子留给了她。
　　 劳教期满，她亲自把闺蜜接了回来。
　　 周小翠整天哭哭啼啼，感觉没法再活下去。她死劝活劝，最后让她和自己一块搞腌咸菜的生意。经过几天折腾，平静下来的周小翠答应和她一块干。丈夫知道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阻拦。
　　 周小翠加入后，给她出主意，要扩大销售渠道。周小翠说，现在流行网络直播，可以申请个直播平台，搞直播带货。对网络上的东西她有些外行，就让周小翠去搞。
　　 周小翠申请了直播平台，马上开始了带货直播。周小翠干过皮肉生涯，那些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她化好妆，在镜头前一会唱歌一会跳舞，很快就成了小网红。当然，主要业务不能忘，推销咸菜是每期直播的主要内容。她还拍了一些情景短剧，剧中她大口吃着咸菜，说着一句每次必有的台词：“吃遍天下美味，没有家乡的一口咸菜味道好。”她的点击量越来越大，网友们称她为“咸菜西施”。
　　 销售业务量增大，几十口大缸已经不够用，手里有钱，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找到村里，想租用村头一片废旧的厂房。那些厂房已经荒废多年，村里见有人租用，每年只要了两千元的租赁费。
　　 她们投资整修了厂房，在厂房中间修了几座大水泥池子，用水泥池子腌咸菜。当然，这样大的规模已经不能靠她去捡剩菜，她开始找菜农收购各种蔬菜。本村种的蔬菜不够，周围各村菜农都成了她的收购对象。菜农们对她们建立腌菜厂全都举双手赞成，那些卖不出去的蔬菜都可以交到她们这里，等于给菜农们吃下了定心丸。
　　 后来，她们又建立了番茄酱厂，风干蔬菜厂，成了蔬菜加工的连锁企业。有了一定规模，很多电商找到她们，有一家做出口的电商直接把腌菜出口到日本。县里知道了她们的事，进行了多次报道，赞扬她们为蔬菜深加工找到了出路。她被评选为全县的劳动模范，多次上台领奖。
　　 丈夫的腿也基本好了，丢掉了双拐，不过落下走路一瘸一拐的毛病。她给腌菜定下品牌，起名“拐子腌菜”。
　　 后来她成立了公司。
　　
　　 五
　　 她成功了，成功后没有忘记乡亲们。挂在她嘴边的一句口头语是：“没有乡亲们帮忙，我什么也做不成。”
　　 村里的道路该整修了，她出资修路；上级要求各户旱厕改水冲厕，她出资帮助改造。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年龄大的老人力不从心，她出资请来教师，在村里办起了幼儿园。每逢年节，她都要买上很多礼品送给村里人。后来过年的时候，她干脆出钱举行全村人的宴会，全村人红红火火在一块过大年。
　　 她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公司干大了，购买了轿车，她和丈夫出门都是开着自己的汽车。当上了老板，她再也不蓬头垢面，每天把自己装扮得整整齐齐，成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村里人这才发现，原来她是个一等一的大美女，村里的同龄女人没人能比得上她的美貌。
　　 她给闺蜜周小翠也买了汽车，并且要给她公司的股份，周小翠却执意不要。周小翠说：“你把我从火坑里挽救出来，每天在你身边我就知足了，绝不要什么股份。”
　　 她和丈夫商量，想给周小翠再找个好人家，让她重新组建家庭，也被周小翠拒绝了。
　　 就在他们准备慢慢做周小翠的工作时，周小翠却死了，是自杀。
　　 周小翠留给她的遗书中说，她做皮肉生意时被传染上了艾滋病，感到自己没有必要再活在世界上……
　　 她把周小翠埋葬在腌菜厂不远的地方，让这个好闺蜜时时陪伴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