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见闻】何路口(散文)
村里没有多少人了,大都外出打工,有劳动能力的人习惯了在外谋生,不想回来了。年轻人为了孩子上学,在城里买了房就近打零工,反正谁都不愿伺候那几亩地。况且现在农业也都机械化了,收割播种也忙活不了几天,所以半数人家都锁了门,留守老宅的大都是些老人和儿童。偶尔见了个青壮年,也是回来办事的,三两天就不见了踪影。
何路口这个自然村,占地不大,人口也不多,无杂姓,都姓何,离县城二十余里,不算近也不算远。关键是现在交通便利,何老汉骑个电动三轮进了一趟城,带着俩孙子看了稀奇,下馆子解了馋,卖了一车红薯,顺便把日用品都买齐了。小卖部的老板发牢骚,卖个东西跟钓鳖一样,成月都不用进货,还要提防某些东西别放过期了。
李文娟是个例外,她是十月一才嫁过来的媳妇,每天上午都在家门口晃悠,不是把停在门口的小汽车擦得一尘不染,就是把几盆花端出来晒太阳,再就是坐在门两边儿的门台上织小毛衣小毛裤,绒线帽子,毛线鞋。怀上了吗?还没有。不打算要孩子,是因为还有个问题纠结于心。她的长发飘飘,她的穿着打扮,她所表现出的贤妻良母、温婉贤淑,都是他所喜欢的。他是饭店厨师,每天上班的时间较晚且不确定,但,这儿是他的必经之路。他家里有老婆和牙牙学语的儿子,患类风湿的娘,年迈的爷爷,他和大伯轮流照顾那个干瘪羸弱的老头,最近是轮到他了,他妈那病,越是刮风下雨越是疼痛,越是行动不便,所以无论下班多晚天气多恶劣他都会回来。问题是,这一个多月来,她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过她一眼,他总是骑着摩托车疾驰而过,两个人总是被头盔阻挡,确切地说是她被阻挡。
这辆摩托车有些历史了,她曾经坐在他后面出去兜风,那时多开心啊,她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两个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是饭店的学徒,她是服务员,两个年纪相仿的人碰到了一起,不但有共同话题还有共同爱好,唱歌。饭店二楼有歌舞厅,听得多了谁都会扯着嗓子吼两声,往往是这边儿有人开了腔,那边儿就有人接上了,不用担心高音顶不上去,有人帮你,还有人敲着勺子,墩着菜刀伴奏,对唱,合唱,二重唱,妥妥的青春洋溢。
当两个人顺理成章要走到一起的时候,神通广大的文娟妈及时出现并成功制止了这段感情,找老板给女儿辞了职,第二天就托熟人进了瑞贝卡。许昌瑞贝卡发制品有限公司虽是民营企业,也是上市公司,前景可观。妈是为你好,和你一般大的某某都去非洲当技师啦,我的安排你别不服气,你中意的那个何广耀我给你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爹是喝酒死的,死时四十才出头,倒有个老不死的爷爷,半死不活的妈,下面还有个上着学的弟弟。死妮子,就不长一点心眼儿,这种家庭你去扶贫啊。
再见到何广耀是在自己的婚礼上,原来他和老公何明伟是堂兄弟。
母亲给女儿挑的婆家果然无可挑剔,家境殷实,名声好,公婆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是忠厚善良,精明能干。许昌烟叶驰名中外,他家承包了几十亩地,年年种烟叶,烟地里套种红薯,适时雇人移栽、施肥、打药、采摘等等,卖烟时也是大把大把地拿钱。老公何明伟用他妈的话说是大专毕业后去珠海深造了几年,才造成年龄偏大,现在在机械厂上班,用电脑操控加工机器零件,属高级技工,薪资颇丰。婚后,她说上了几年班倒是很羡慕农村人的日子,干啥都不必按时照点儿,园子里摘菜,洗洗衣服做做饭,听鸡鸣狗叫,看日出日落,清闲自在,不紧不慢。没有人反对她,只是老公会骑着电瓶车天天早出晚归,他去城里上班,说离得又不远,开车路上容易堵。当然,天不好时,他也会开车去。
一天晚上,本家一个哥找上门叫去他家喝酒。他奶奶明天八十大寿,平时大家都各奔东西,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一定到一块儿坐坐、聊聊。文娟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一群大老爷们天南海北地胡侃,不合适,她感觉头还不舒服,怕是要感冒了,她回到屋就躺下了,并无开灯。她的卧室是贴近客厅的东屋,刚躺下就听见广耀的妈翠莲婶子来串门,要和明伟的妈说说知心话,两人都认为文娟去酒场了,在客厅里高声大气的,毫无防备,不成想,被躺在东屋的文娟听了个一字不落。
“他翠莲婶,你就该出来找人说说话,哪儿人多去哪儿,哪儿热闹去哪儿。来,坐沙发上。”
“就坐这儿吧,高一点,要不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
“好,我把茶给你挪过来。”
“嫂子,你娶这媳妇真好,个有个儿,样有样儿,还齐整。每天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在门口做活儿,为啥她老坐在门口啊?”
“俺媳妇儿爱干净,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不坐俺家门口儿,还能坐别谁家门口?”
“她坐门口看啥哩?”
“结婚时新买的车,二十多万呢,怕谁家孩子淘气给划了。”
“有时候明伟把车开走了,她还是坐在门口。也不去上班挣个钱?”
“她坐门口晒晒太阳不可以吗?你看俺家房子盖严实了,还搭了雨棚,雨是淋不到了,太阳也晒不到了。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上班有上班的好处,不上班有不上班的甜头,我管那么多闲事干嘛,她一毛钱不挣我儿也养得起。你嫂子我脑袋不好使,别跟我兜圈子,有话就直说吧。”
“按说也不是个啥事儿。你家媳妇跟俺广耀谈过恋爱,你知道吗?”
“谁还没点儿历史。又不是旧社会那女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要出来,就有路过的风景。咱不都是搭年轻时候过来的。”
“是文娟的妈死活不同意,生生给拆散了。娟生她妈的气,在厂里住宿舍,春节放假都不回家,后来被他哥硬拉回去了。现在娟老守在门口,俺广耀不从你门前过他无路可走啊,这你是知道的,必须向东还得在你门前拐弯朝北。你说会不会是娟儿想重续旧缘?”
“你可拉倒吧,俺娟儿可不是糊涂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路是村里出资修的,谁不让你走啦?你想多了。俺给媳妇买的有车有房,十全十美的彩礼,加上见面礼,订婚礼,磕头礼,婚宴红包,上车礼,下车礼,改口费,少说也得十七八万的存款手里攥着,还有钻戒金银首饰,你给媳妇弄了点儿啥心里没点数吗?广耀是能干,五张嘴等吃等喝,你们花起钱来还一个比一个在行。就算是要死灰复燃,那也得在一定条件下。凭啥?就凭广耀比明伟长得帅?”
“不帅不帅,就比明伟胖了些,多长了几斤赘肉。你说她老那样儿,咋不让人怀疑是旧情难忘呢?”
“只要不是脑子有毛病,就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碰到俺家这条件,还有得挑吗?翠莲,你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啦,这种事就像孩子断奶,哭啊,嚎啊,哭天抹泪,痛哭流涕的,过几天就忘了,没事了。时光在变,年龄在变,穿着打扮在变,衣食住行在变,社会风向在变,只有你沉浸在美好的往事里,活在只有自我的世界里,那不是自欺欺人吗?谁能陪着你回到原来?”
“我也只是猜想。”
“你这是瞎想,乱操心,你这病就是疑心太重造成的,捕风捉影,疑神疑鬼。你想,无论啥事,谁在事前不考虑一下得失,权衡一下利弊。成年人啦,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任性,冲动,脑子一热啥都不说。孩子们都大了,成家了,该放手时就放手。你该多想想自己身上的好事,你看,广耀当厨师多好,一技在手,吃喝不愁,还有时间照顾到家。娶个媳妇那么作难,这不也挺过来了,还顺利地添了个孙子。比起那些娶不到媳妇的大龄剩男,你梦里不得笑出声儿来。二娃,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考上了你也是何家的有功之臣。再等个一年半载,孙子上了幼儿园,儿媳妇就能腾出手来多挣一份钱。翠莲,凡事向好处着想,日子就好过了。”
听听,婆母娘说话是多么的入情入理,简洁,精辟,让人听着舒服。怪不得媒人说她识大体明事理,想跟她拌嘴,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能掀起点儿什么风浪。这场交锋,翠莲婶子并不是毫无胜算,是婆母娘凭借自身优越感占了上风。我若是没事找事跟她吵架,肯定是自讨没趣,文娟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电话响了,是老公打来的,舌头都直了,“娟儿,我没有拿钥匙,一会儿给我开门啊。马上就回去啦。”娟儿应了一声就去开门,并不见人,就拿出手机看一会儿。
话说何广耀下班回来已是子时,路过明伟家门口,先是一阵古怪的笑声,刚一拐弯,乌漆麻黑的门楼下挂着一张花花绿绿的脸,猩红的嘴唇上下翕动,披头散发,白袍加身,好像正要漂移过来。
一个急刹车,伴着一声尖叫,“妈呀,鬼,鬼。”
猛一看是黑白无常,借着摩托车灯仔细一看是人,“谁呀,干啥哩?半夜不睡觉出来装神弄鬼,缺德不缺德!”
等看清楚了,那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不由得一阵面红耳赤,尴尬啦,“娟儿,嫂,子,吓死我了,人吓人,吓死人哩。还没睡啊?俺明伟哥呢?你看你这身打扮,白加黑,跟道袍一样,太扎眼啦。不回去坐被窝看手机,不冷啊?俺哥不在家吗?”
“喝酒去啦,马上回来,我出来等他。你找他有事?”娟儿没好气地回答。她好像听见了什么物品破裂崩碎的声音,失落和不堪撒落一地,我容貌的典雅清纯呢?我长发的飘逸俊美呢?我白衣黑裙的民国范儿呢?合着我是当了几年道姑啊。
“没,没,我就随边问问。”
“你偷东西啦,还是做啥亏心事啦?看你那胆儿吧,做贼心虚,走个夜路都能撞见鬼。我穿啥俺老公看着顺溜就行,你提啥意见?我冷不冷碍你啥事?我在哪儿看手机你管得着吗?多吃萝卜菜淡操心。走你的路吧。”
说得没毛病,发什么呆,赶紧溜吧,何明伟正向这边儿走来,你还准备打架?今非昔比,还等她给你道歉,嘁,赶紧回去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随后的一天晚上,明伟没有回来,三个人正吃饭,文娟说:“爸,妈,这天冷了,也黑得早,你孩儿不想来回跑了,俺那厂里也催我几回了,文娟你还没歇够,明天我都回去啦,收拾收拾上班去。”
“赶紧走,赶紧走,去你们的小家,别回来了。那么好的房子,马上就要送暖气,不住不就太亏啦。”公公忙不迭地说。
“咋说话呢?”婆母娘一脸愠怒。
“咋?我说错了嘛,自从儿媳妇过门,你在家就娇贵起来了,厨房都不进,娟儿变着样儿给你做好吃的,她要再不走,你就胖得拽不动了。你看看,闺女去年才给你买的棉袄都箍身上了,没感觉?”公公据理力争。
“哈哈,娟做的饭就是好吃,越吃越想吃。”婆婆说话很直爽,“我熬成婆了,高兴,开心!”
“明天我去给妈买件新的。”娟儿插话说。
“不用,不用。”公婆异口同声地说。
婆婆说:“明天一早我去地里给你整点儿菜,菠菜,蒜苗,白菜,萝卜都弄一些带上,再挖点白面,苞谷糁,家里有的就不要买。”
公公说:“我一会儿去你四叔家给你拿一捆粉条吧?他做的可是纯红薯粉条,不参假,吃着放心。”
李文娟,你真的是该走了,去你该呆的地方吧。做你该做的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第二天上午,娟儿开着载满爱心物资的汽车缓缓驶出村子,婆母娘,翠莲婶子,我走了,你们就都放心了。
太阳透过云彩洒下万道霞光。有鸟儿唱着歌儿,自由飞翔。绿油油的麦苗被晨雾笼罩着,在微风中婆娑起舞,一派生机勃勃。田野间阡陌纵横,大地苍茫而悠远,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和谐。出村五百米,路边有一块高高大大的大石头,两个方向分别用正楷和草书刻有朱红的大字“何路口”,旁边就是东西向的大路,向西拐则直通县城。这村名咋取得这样耐人寻味,引人深思,给人警示。人的一生会面对很多次选择,每一种选择都有不尽相同的方向和结果,有错过的遗憾,有亲历的无悔。就怕一步走错,百步难回。村里的前辈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也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和慎重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