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亿七千万年？我问正在石林间行走的朋友。
　　 他是我们的老乡，曾经在我所在的县工作，后来考到了云南，并定居于此。他听了我的问题，并不惊诧，而是肯定地答复道：是的，两亿七千万年。
　　 这是个我根本不可能想象和理解的关于时间的概念。太过漫长，太过亘古，太过遥远与虚幻——很多时候，我们由此感觉：它已经只是一个概念，而并非一个实体；或者说，对于我们，它是否存在过，也未尝可知。
　　 但是，身处石林，我却执着地想着这个问题。一个小时前，我们还在飞机上。然后我们沿着高速，像一枚石头，滑进了石林。到了石林，你只可能是石头。石头之外的一切，都被石头所覆盖、淹没和消解。石头成了这片大地的最终和唯一呈现者。
　　 它到底呈现了什么？在溶洞之中，在石笋与高大的石柱之上，在依然滴落却仿佛永远悬在空中的钟乳滴前，在几乎如根须般生长着的三十万公顷的或大或小、或老或幼、或枯或润、或丰或削的庞大的石头家族里……它，或者它们到底呈现了什么？
　　 是那些被游客们津津乐道的各种动物、植物造型吗？
　　 是那些被各种灯光照耀的被题上各种名字的景点吗？
　　 甚至是那些在各种造型与各种景点之间，拍照，流连，欢呼，感叹的游客吗？
　　 我又想问老乡了。但他也正在替同行者拍照。我只好默然地走在众石之间。我走着走着，遍身沁凉。周围的人都慢慢消失了，只有隆起的石头，半坐的石头，抬头的石头，低眉的石头，俯卧的石头……，众石正蜂拥而来，它们气势如虹，却静穆沉着；它们广大无边，却各呈姿态。我就行走在众石之间。我问石：你们到底呈现了什么？
　　 时间。石头们回答。对，时间。这是唯一却真理般的答案。石林的存在，唯一呈现的便是时间。而时间，更多的时候，它并不以我们所能感知的物象呈现。只有在石林，我们才能从这些两亿七千万年以来一寸寸生长起来的石头上，追寻时间，追寻那些早已消散在宇宙深处的烟尘。
　　 而时间，到底是什么？两亿七千万年，倘若我们将每一年折算成一毫米，那么，将它平展开来，就是二十七万米。这每一毫米，都曾惊心动魄，都曾地动山摇，都曾沧海桑田，都曾跌宕起伏。从最初汹涌的海水，到海水退却之后亿万年的思念；从最初刚刚萌生的那一颗颗小石子，到这众石密布的广大石林，时间，两亿七千万年的时间，就隐藏其中。表面上，它们冷却了，成了石头；而我们无法感知的，是它们依然在迸发、燃烧、成长、撕裂，或者说将来有一天终于会爆炸的巨大的激情与粗犷的力量。
　　 石林依然在生长，只是这生长，我们渺小而短暂的一生，根本无法感知。相对于两亿七千万年的浩渺时间，人生一痕，几乎无迹可寻，也无迹可留。我行走在石林之中，想象着这些地下的石，它们就是黑暗中时间的花朵；而地上的那些石，则是地下这些花朵探出黑暗送给世人的一脉风情。时间是无情的，经典物理学认为：时间就是一种运动。两亿七千万年来，石林一直在运动。因为运动，所以呈现。而从时间中穿越而过的人类则相信时间也是有情的。时间有情，所以才会出现波峰与浪谷，才会出现一瞬间的停顿和凝望。波峰间，正定格着那些逝去生命的影子，浪谷里，则时而会涌出后来者的目光。而停顿，则让人类有了思想；凝望，则让生命获得了守住过往时间的绵长。
　　 阳光照在石林上。我们进入石林，又从石林里出来。我们在两亿七千万年的时间里逡巡，叩问——石林，到底呈现了什么？
　　 其实有解，又无解。老乡回答得最为独特：我从故乡到这石林，如同一块石头，行走了两千公里。这两千公里，就是时间。它跟石林的两亿七千万年一样长，一样久远。
　　
　　 寻找拖拉机
　　
　　 在西双版纳植物园，我最想寻找的，不是那些奇怪的树，也不是各种形色的草，更不是那些已超出我认知的花。而是——拖拉机。
　　 真的，我一直想寻找那台拖拉机。应该是一台手扶拖拉机，红色的机身，像一只巨人版的蚂蚱。1970年代，这种红色的手扶拖拉机，是我们乡下最为宝贵的农用机械。它加上拖斗，可以运货；装上犁铧，可以犁田。黑亮的柴油喝下去，突突突，声音响彻天宇，就像田野上的宣言鼓点。记得我们整个大队才一部拖拉机，只有特别需要时，才会从村部开出来，送农资，或者犁田。两手扶着车把的驾驶员，神气得像夏天的知了。他肩上还搭着毛巾，机头旁边的钩子上，挂着写有“抓革命，促生产”的大瓷缸。在那个年代，拖拉机是一道风景，孩子们会随着拖拉机跑几十道田埂。直到拖拉机停在场子上，才怯怯地上前摸摸。“哇”，拖拉机也有温度呢，滚烫滚烫。
　　 在植物园，我就想寻找这样的拖拉机。我东张西望，目光被植物园的树木一再阻挡，扯弯，变形，但，我总感到会在某一个角落，正放着那台拖拉机。它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雨，横跨了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从江淮之间来到彩云之南。它肩负着那个时代的使命，也承担着一个人青春时代的梦想与长歌。
　　 我们是在三天前飞过来的。西双版纳对于我们，是一个近乎迥异的所在。亚热带风貌，边境地区风情，五颜六色的少数民族服装，那些黎黑的面孔与飞舞的蝴蝶……尤其是在到来的当天夜晚，遇上突击边防检查。那阵势，对于一向待在老家的我们来说，吃惊不小。倘若要形容，还真的有“剑拔弩张”之势。因此，一到植物园，便跟早已等候我们的办公室人员感叹。对方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只是一笑，说这边是常事。并且说：我们有时候开车之前，都得自己检查一遍，免得被人塞进毒品。要是真被塞带了，那可是大罪。大家于是又都感叹：平静的风景之下，其实暗流汹涌。
　　 我就从那一刻开始，就在寻找了。显然，我的心不在焉被同行者发现了。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在寻找。
　　 “寻找？找什么？”他们笑。我没回答。确切点说，如果我回答，应该是：“找一个人，一台拖拉机。”
　　 人是肯定会找到的。我们来之前，就与她有了联系。她现在正是植物园的一位中层领导。而且，她很快就会到来。当然，我也想象了一下这个人——据说身材中等，很精干。其他的，他们只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们县里在广场上专门召开大会，欢送自愿支援边疆的知识青年。那青年就是她。那时，她刚刚二十岁。高中才毕业两年，正在县里一家工厂上班。她坚持要求支援边疆，最后被批准到西双版纳。她不仅仅是那个事件的主角，也是那个年代的主角。她从老家出发，出发时，身披红花。而陪伴她的，就是那台拖拉机。
　　 植物园里散发出植物快速成长与快速腐烂的气息。这恰好与我所思考的那个事件契合。盘根错节的榕树，看似不起眼的见血封喉树，还有高大的猴面包树，在它们的遮蔽下，那些矮小的热带草木，攀缘，盘旋，沐浴着从大树枝叶间漏下的阳光。她已经走在我们的行列之中，她介绍这些树，植物，口音里还夹杂着一些方言。她面色偏黑，身材微胖，语速偏快。整体印象依然干练。她早已在西双版纳成家，从一个知青成了植物园中层领导。她并不回避我们的提问，说：“一点也不后悔。人生就是这样。”她甚至很佩服二十岁的自己，“想干就干，真厉害。换成现在，哪还敢？”
　　 在西双版纳的那几天，我一直在寻找。但我一直没问。我希望能在转角处，在植物园的某个角落，或者在陈列馆，在园中大道上，能看见那台拖拉机。当然没有。我也一直没有问她。但是，我知道：在她心里，那台拖拉机一直在突突突地奔跑着。那是青春，热血，永难再回，却一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