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打电话说妈妈患了急性胆囊炎已入院动手术，出差在外的我当天夜里就坐车往回赶。在病床上我看到刚动了手术的妈妈，她闭着眼，面容削瘦惨白，头发花白零乱，很显然在手术前她经历了一番生死般的剧痛。摸着妈妈长满黑斑、老茧的手，我心情沉重，陷入深思。
　　 75年前妈妈出生在云雾缭绕的大西山，那里到处是绿竹、杉树。青山的高远和山涧的清澈炼铸了她豪爽、活泼、聪慧的气质。她在家排行老四，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在那重男轻女的时代，外婆一直不喜欢妈妈，但外公在儿女中特别喜欢妈妈。因为她象男儿一样能干、大智，十多岁就上山割草、挑柴、抓中药，没上几天学，算术特厉害，测林量亩又快又准。大概经常随外公外出，她从小就喜欢打抱不平、敢斗恶强。在闹市里她看到小偷行窃，会走上前揪出，碰见路上不平之事，她会凑过去替弱者说话。无论是妈妈这边的亲戚还是爸爸这边的亲戚，只要是家中有纠纷，就会有人找她去当调解，凭着她的公正和敢言，看似复杂的家事她很快会疏通好。家里人戏称妈妈为“调纠处主任”。
　　 长期以来，妈妈给我的感觉就是严厉，严厉得令人逆反。小时候贪玩、犯事时，妈妈就会叫我和姐跪下半小时，有时是竹鞭伺候，打过来麻麻的，很难受。她最讨厌我和姐结识一些成绩不好、习惯恶劣的人，一旦让她发现，她就会严加看管，直至和那些人绝交。她说话嗓门很大，性格有点急燥，办起事，哪个慢拍了、做错了，她会沉下脸，很不客气地训斥，有时让人感觉象太上皇一样指手划脚的，令人烦燥。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永远对她是低声下气，凡事唯她是从，尽管爸爸参军回来就在公社当领导，以后也是某局领导成员。
　　 然而妈妈给我们的远不止是威严。
　　 妈妈对小孩子很有细心。小姑前面生了四个女儿，打了几年计生游击战，千辛万苦生下了儿子健健，却因犯病医院拒接等死。妈妈亲自把她母子俩接到家，用她的土方子一点一点地喂食，日日夜夜地照料，硬是把小老表从死神手里拖出来。小老表的命救出来了，她却瘦了十多斤，卧病在床了。邻家小孩宝崽，二三岁就丧母，大人常常没时间料理，妈妈看到可怜没有管，时常拉着他到家里来吃饭。如今宝崽长大成人，谈到往事，他还非常想念我妈亲手做的肉包子。姐姐生下女儿妍妍一年不到就因婆家重男轻女离了婚，妈妈看到姐姐母女俩可怜，硬是边上班，边料理，含辛茹苦地把外甥女带大成人。姐姐早已重新组合了一个家，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外甥女长大到十六岁还常常嚷着要和外婆睡。我儿子处处、女儿峭峭就不更用说了。从他们出生的第一天起，她就搭理着吃喝拉撒，打针吃药，上学下课接人，有时还会因为小孩不懂事而生气。更令人叹服的是，一岁多的重外甥女媞子刚满10月就离开父母在我姐家撇奶（方言，即断奶），因我姐要上班，妈妈竟不顾高龄、病痛，坚持白天带着小孩喂食、走路、玩耍。很多邻居看到妈妈这么大年纪还能带着那么小的宝贝，纷纷竖起大拇指。我感觉，随着孙辈们的日益成长，妈妈的头发日益变白，身体不断出病，尤如一头年事已高的母牛在哺育若干后代后正逐步走向衰老。
　　 妈妈孝顺老人是有点名气的。多年来奶奶与妈妈性格不合，加上父亲兄弟姐妹多，她们常常为一些家事吵，有时会几年不说话。奶奶很久以前就摔断了两条胳膊，基本丧失了劳动力，生活自理也难。妈妈和奶奶斗归斗，孝归孝。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会拿个碗，盛上最好的，叫我们这些孩子端给奶奶吃。逢年过节会缝几件衣服买几双鞋给奶奶穿。妈妈辛苦大半辈子攒了钱住过三套新房，一间比一间大，但每间新房自己住不到几天就会接奶奶来住段时间。在奶奶生命最后的几个月里，她几乎天天照看，经常一口一口地把食物喂到奶奶嘴中。奶奶这辈子和妈相斗无数，但看到曾经的大冤头在自己生命尽头居然这样待自己，不是亲女胜似女，她所做的就只能是后悔、叹气，怪不得奶奶在临死前还眼睛噙着泪，握着妈妈的手不放。
　　 妈妈在亲戚、同事中很有人缘。在她娘家，她是嫁出去的人，在兄弟姐妹中也不是很有钱、有地位，但她会做人，只要能帮到忙的，她会尽量帮。为了答谢她，娘家的远亲每年会带着一些家乡的冬笋、腊肉来和她联系。她在单位里不是领导，但那些比她小二十多岁，事业上混得不错的年轻人喜欢和她来往，退休这么多年，那些人还“干妈干妈”的，每年会在妈妈那拜年、吃饭。听他们说，他们特喜欢妈妈的大气、上进和善良，很佩服妈妈在单位里时不愿服老、敢作敢为的性格，很感激妈妈在他们困难时主动伸出救助的手。妈妈有个干女儿是她很久以前在边远山区当老师时认识，当时她家世代农家，无依无靠，是妈妈和她一起吃饭、工作，直至设法给她找关系调到城内，还找上了好夫家。现在她每年大年初一就会去妈妈那儿拜年。
　　 作为妈妈唯一的儿子，我除了在长沙读大学离开过她几年，绝大部分时间是跟着她。其实我的内心是很独立的，这源于她的教育，她一直要求我们自立自强。结婚后我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老婆过上了独自的家庭生活。随着工作经历的不断增长，我也逐渐成长为单位的中坚力量。但我觉得我离不开妈妈。每当在家里和老婆为一些琐事吵架，甚至相互扬言要拜拜时，是妈妈忧心重重地把我叫到身边，讲述家庭离异给孩子带来的伤害，疏导着我主动与老婆和解。当得知我岳父不幸身患白血病后，是妈妈主动送上一些钱来要我支助一下。当我在单位里受了委屈，无处发泄时，我更愿意向妈妈诉说，因为妈妈会帮我讲讲以前的人和事，然后找找原因，提出一些很有用的策略。当然，她在了解事出于我的松懈、无知，也会严厉指责，直掐死穴，虽然当时很令我难受，但她的这些招数有如一副副苦药一样，苦涩却很有医效。经过妈妈敲敲打打，我也变得更加清醒、成熟。妈妈就象一名老中医，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那么管用、红火，尽管我为父也多年了。
　　 高尔基说过：“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
　　 孟子少时顽皮，是“孟母三迁”造就了一代儒家大师；岳飞出身寒微，是“岳母刺字”培养了一代抗金名将；爱迪生早年愚钝，是母亲引导诞生了一代发明大师。妈妈是凡人，只不过是出于母爱，用自己的心血哺乳了我长大成人，用她的特有言行教育了我如何做人。她的一点一滴的培育，是那么的朴素、那么的实在！她没有不切实际的要求，也没有复杂高深的技巧，她的内心只不过是让我成长为社会上有用的人。尽管秉赋和机遇使我只不过是一个机关单位上班族，难以达官富贵、光宗耀祖，但至少是靠自己劳动吃饭、能够知书达礼、默默奉献的本份人，我想这正是妈妈对我真正的期望。严厉的妈妈已经衰老，但她的教诲经常会在我脑海中浮现，在我耳边萦绕。她来自深山山村，在我心目中，她就像家乡的青山，永远值得敬仰、依靠。
　　 “妈，你醒啦！”耳边传来了老婆兴奋的欢叫。我急忙从纷乱的思绪中醒来，病房里的几个亲人都围了过来。妈妈已经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挥了挥手，爸爸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不一会儿他缓缓地站起来轻声对我们说：“你妈要你们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千万不要影响工作和学习，这里由我来照料。”看着妈妈憔悴而带着微笑的面孔，姐姐、外甥女和老婆失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