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前，我在一个江边小镇教书。小镇生活古静，现在回想，当时情景都是画儿。漫长的雨季，处处都是戴望舒的雨巷。天一开晴，阳光从巨大的纯蓝底子的天幕上照彻下来，小镇的各色人等都成了丰子恺漫画里的人物，他们个个活得线条简洁又各具姿态。
　　 连常去我们办公室收废纸的三个男人也都各有意趣，着实可爱。
　　 起先，我们的废纸都是卖给甲师傅，甲师傅家住小镇街道边，受城镇气氛长期熏染，身上难免有些“街上人”的气质。他中等身材，头上四季都会戴一顶鸭舌帽，热天大约是为了挡尘，冷天自然是挡尘兼保暖。他在我们办公室说话时，语速快，声音响亮，连带着脚步声都有些铿锵激昂的活力。“放这儿放这儿——搞快点搞快点”，他每来收废纸时，常这样催我和同事们，似乎他业务很忙，我们这边的小买卖，他不大能看得上。他虽收废纸之类，但身上不脏，脸庞也丰腴干净，以至于他不收废纸时，外人会疑心他是有正经单位的人。
　　 我想，这可能跟他的业务方向有关系。他住在街上，熟人多，镇上各大正经单位的废纸多半是他收，而正经单位的废纸也多半干净整洁，不至于尘灰飞舞弄脏衣裤。他也收散户的废纸，但只坐等在他的废品回收站收，他从不穿街过巷迢迢地上门去收，故而不大受颠沛之累。我想，在收废纸的行当里，做成他这样，大约算得体面了。
　　 他眼界高，路子广，自然，在我们这里的废纸回收价就会略低于同行。同事们也都知道，但也无意计较这仨瓜俩枣，有人帮我们清理废物还倒给我们小钱，内心已然感谢。
　　 后来，楼上一位同事来我们办公室，悄悄跟我嘱咐，叫我们以后把废纸卖给她娘家门口一个收废纸的，我姑且把这位收废纸的称为乙师傅吧。据说乙师傅人极忠厚老实，纸的回收价也高些，同事还留了乙师傅的电话给我。有了这层同事情和乡党情，我们要清理办公室时，便打了乙师傅电话，说好了上门时间。乙师傅骑了蓝色电动三轮车，如约而来。他也是中等个子，但人瘦，瘦长脸有些病态的灰白，说话语速极慢，似乎说不动似的。头上从不戴帽子，每次见他，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拉拉杂杂很长，面目模糊得让人觉得，他的头发、胡子乃至鼻毛上都挂着了灰尘与蛛网之类——累而忙，便只能在仪表上马虎以节省时间。后来听同事说，他有慢性病，不能干重活，但有老小要养，尤其孩子正读高中，便只好出来收废品。其实一大蛇皮袋的废纸称了也足有五六十斤，他一袋一袋装好，搬到电动三轮车上，活儿也不轻。
　　 他在我们办公室收拣废纸时，从来不像甲师傅那样一边干活一边高声与我们聊几句闲话，他只闷声低头干活，那动作里似乎还怀着些怯意。通过他三轮车箱里名目繁多的低级废品，我猜出他通常是开车走村串巷上门收废品的。上门收，他的客户群当然不及正经单位里办公人员那样好说话，所以他开出的废品回收价就比甲师傅的要高些。
　　 尽管已是开了高价，但乙师傅来我们单位还是有些心虚，他常常一边称纸一边低声缓缓道：“如果不是你们打电话，我是不来的。”乙师傅不是不想做我们的业务，可能是因为“地盘”因素。我后来琢磨出来了，每个地方每个行当里都有江湖秩序。在我们那个江边小镇，街道上的各大小单位是甲师傅的“地盘”，乡间和偏远地区的散户，是乙师傅的“地盘”。他们不会因为地盘之争而打架，但他们心里都划好了边界，各自遵守着未立文的约定。所以甲师傅虽也收散户的废品，但只收上门来卖的；乙师傅也做单位的业务，但只有我们召唤了才来。
　　 后来，又来了丙师傅，收废纸的丙师傅。有一回下课，我远远看见我们办公室门口有人在搬动白色蛇皮袋，我知道，肯定装的是废纸。但是，搬废纸的男人瘦瘦高高的，衣服穿得也齐整，不是甲师傅和乙师傅，而且完全不像收废纸的。
　　 我进了办公室时，他还在搬着蛇皮袋，但动作有些生疏笨拙，而且说笑时也是半低着头，似乎有些羞赧。我心想，一个六十上下文质彬彬的男人，何以到我们办公室来收购废纸？他这次收到的量不大，几袋纸，放在一个不大的人力小三轮车里——显然他入行不久，装备不够齐全。他骑上车，跟我一位女同事客气地打招呼道别，依旧是有些羞涩的神色。我瞟一眼他弓着腰骑车缓缓远去的背影，心想，他大约在外面也收不到多少废纸，任何人一看他那工工整整的穿着、工工整整的动作和说话腔调，一定会以为他是个做老师的，而不是一个收废纸的。
　　 待他走远，同事回到办公室坐下，望着狐疑的我道：他是××学校的××老师，现在退休了。
　　 一个退休老师也犯不着出来收废纸呀？退休工资难道还不够养老？在我们那个小镇，先富起来的人虽有不少，但先富起来的那拨人多半移居到市里、省里安家。先富起来的那拨人一走，离得我们远了，没了高海拔的参照物来比较，剩下我们这些拿国家工资的基层公职人员、在电缆厂日班倒夜班的普通工人、在街上做着或南货或百货或饮食等各样生意的小贩和店主，大家你望我我望你，收入不相上下，各生欢喜。所以一个月能拿到二千多块退休金的老教师，再自种些蔬菜，养几只鸡鸭，是可以把生活体面地过成我们那个小镇的中产阶层。
　　 同事道：你不知道哦，他其实可怜，儿子死了，媳妇走了，丢下两个孙子给他，除了供吃饭，还要供读书，那两千退休金，哪里够用？他不好意思到我们这里收废纸，毕竟我们是同行，是我打了几次电话喊他来，他才来的……
　　 同事说过，大家一边低头继续改作业，一边长长短短唏嘘一番。
　　 每月拿着两千多块退休金还出来收废纸的丙老师，我们不忍心喊他师傅，不能因为他退了休，为补贴家用而收废纸就一笔抹掉他作为人民教师的光荣的四十年职业生涯，所以我们自打认识后一直敬称他丙老师。丙老师后来每次来收废纸，谈吐依旧文雅，淡淡的话语，不疾不缓的语速，不高不低的腔调。他轻轻走进我们办公室，那情形像是来参加教学活动来听课的，全然不像为生计来收废纸的——生活的困窘被他掩藏得很好。我们也极热情极客气地要给他倒水，把他当客，跟他谈他两个孙子的学习。
　　 我们小心维护他的体面。是的，几千年了，小知识分子的体面一直是需要小心维护的，所以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即便三餐不能保证，还依旧是衣则长衫，说则之乎者也。
　　 有时看着丙老师低头打包废纸的身影，我会想：在这个小镇，在这个已经滤去了先富者的大多数普通人中，一个退休教师所建构的中产生活其实又是多么脆弱不可击，只消失掉一个壮年，走掉一个主妇，添上两个孩子，那中产就哐当一声跌下来了。
　　 我们小心维护丙老师的体面时，隐隐感觉自己的富足安稳是多么侥幸，以至于也有不安之感。谁都禁不起生活的一击。
　　 乙师傅后来照旧话不多，他整理废旧书报时，我们或者到走廊里走走，说说风日天气的闲话，或者依旧低头备课改作业。我们不打扰乙师傅。他已怯怯，惴惴不安，我们不忍心话一多又增加他心上的负累。他收好废旧纸张，过秤，报来数字，我们会给他记，他也极放心。有时袋子太重，称秤时提起满载废纸的袋子太费力，以至于他的瘦长脸因为用力也成皱缩的废纸了。
　　 这时，同事们往往会轻轻问一句：师傅，行不行，要不要我来帮你提。乙师傅皱着脸，不说话，摇头表示不必。
　　 我想，他每一袋的废品，都是竭尽全力称出来的。他的每一个寻常日子，都是竭尽全力在支撑着。我们也替他盼着，盼他孩子早早上大学，早早长大成人，早早替他减去负累。
　　 甲师傅因为住在街上，各大单位跑得多，结识的人也多，包括我们办公室的头儿，所以算得上见多识广。他每次来收废纸时，常常会带来发生在街上的诸般新闻，流传在各单位里的逸闻趣事。有时他忙着，急着赶下一个场子，顾不得去说话了，我们办公室的头儿可不放过他。头儿会放下手中笔，故意引他说话，活跃办公室气氛。而且我们头儿当他面从不喊他师傅，而是喊他“甲总”，好歹是在街旁边拥有废品收购站的老板，我们后来便随着头儿当面也喊他甲总。甲总也从不拒绝这样的称呼，所以他总能跟我们热烈地平等对话，引得办公室里爆出一阵阵开怀大笑。
　　 在丙老师之后，因为三个同事的关系，我们办公室的废纸便有了三个去向。甲总、乙师傅和丙老师，虽然都收废纸，却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我们办公室，这样，我们在处理掉废纸之后的闲暇里，有时是笑声，有时是叹息。
　　 在这个江边小镇，我教书十八年，此间认识了经过我身边的诸多平凡人，有帮学校运垃圾的，有来办公室收废纸的，有在学校门口卖鸡蛋饼的……他们的身影暗淡琐碎无奇，最易被忽略被忘记。后来，由于工作调动，我离开小镇，到了合肥。在合肥的新单位里工作没几年，便听说我们的办公室要搬到别处去，我瞥一眼办公室角落的废纸旧书，想到要喊楼下那位收废纸的大姐来了，于是又忽然想起从前在小镇接触的那三位收废纸的人，想起他们的幽默、坚韧和困窘中依然保持的体面。他们身在尘埃，依旧活得明朗挺拔。
　　 回头想想我自己，自打离开小镇后，谋食异乡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搬家也足有四五六次之多。每次搬家，书报散乱，一地狼藉，可是弃又不舍得弃，只好躬下身于尘灰飞扬中一本本拣拾，一捆捆打包——一个读书的人，所有的家当似乎就是书了。此时如有外人看见我，一定也当我是一个收废纸的——对于这样一种“收废纸”的命运隐喻，我内心安然，人到中年，已经能坦然接受颠沛辗转。活着，没有谁是容易的。
　　 想到昔日那两个收废纸的师傅和一个收废纸的老师，慢慢就有了同类和同盟之感。我和他们都一样，平凡无奇，在人间生如蒿草，但也自有挺拔。一个人，只要精神上挺住，各人的活法，便也各成人世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