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瓦这天结婚了，住在他盖的三间新瓦房里。
　　 很多人来看他的新娘。高瓦喜笑颜开，热情款待着每一位亲朋好友，认识的，不认识的。
　　 人间故事多，就像苦楝树上的花，密密麻麻，沸沸腾腾，有的发紫，有的发白，缀满了光阴的角落。
　　
　　 一
　　 高瓦的名字以前后面还有个“片”字——高瓦片。
　　 他的老娘在他出生的时候，正逢院内门口的苦楝花开，紫红的花儿缀满枝头，风一吹，花儿就颤，柔弱的，禁不住风摇，掉了下来，落英缤纷，树上树下皆是小小的一片一片的红；一树羽扇似的碧绿的枝叶，迎着阳光投下斑驳疏离的影子，风动叶摇，影影绰绰，画着梦幻般的图案；几只雏鸡在树下叽叽瞅瞅，不停啄食，一副和谐温柔的画面。
　　 高瓦的娘孙桂枝挺着大肚子，已七个月有余，肚子里装的就是高瓦。这天，高瓦娘在苦楝树下一脸欣喜的撒着米粒喂着鸡仔，心里想着鸡仔下蛋的样子，此时从虚掩的篱笆门外突然窜进来一只皮包骨的黑狗，倏忽之间叼住了一只正低头啄食的鸡仔。鸡仔们乱作一团，惊慌失措间扑棱着尚未长出羽毛的翅膀四散逃开。高瓦娘惊呼着去追逐黑狗，身子重，脚步裂，“哗通”一声摔倒在苦楝树下的一堆瓦片上。
　　 高瓦娘感觉肚子开始疼痛难忍，不仅大呼“救命，救命啊……”高瓦的堂叔媳妇正巧赶了集市回来路过门口，急忙喊来高瓦的堂叔和村里的接生婆，把高瓦娘抬屋接生。这一摔，把高瓦摔了出来，等得知消息的高瓦的爹高德从地里赶来的时候，高瓦已经从娘肚出来了，像个巴掌大的老鼠，蜷缩一团。
　　 高娃爹问高瓦娘，给他叫个啥子名好？
　　 高瓦娘说，就叫瓦片吧。
　　 高瓦爹说，好。这名好，赖名好养活。
　　 高瓦生下来就丑，长大了还是丑。皮肤黝黑，立眉，细眼，颧高，塌鼻，凸嘴。当别人说高瓦丑的时候，高瓦的娘说，还不是摔的，早产的缘故，不然俊着呢！得亏我当时天天把瓦片抱在怀里日夜暖着才成活了。常说丑汉娶俏妻，长大了，这娃得好好孝敬老娘。高瓦听了，不禁在心里暗骂那个黑狗捣乱，肯定自己在娘肚里相貌还没长好，不该早点出来，不然自己咋会长那么丑呢？长大能不能娶俏妻要看造化了。
　　 妹妹高明说，你像咱爹，我像咱娘。
　　 瓦片说，我也没觉得咱爹丑啊。
　　 高明说，等他从地里回来你再好好看看。
　　 当高瓦的爹一身泥土，背着锄头，绾着裤脚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刚进院门，就被搬着小马扎坐在门口的高瓦扯住了腿，扬起小脸左看右看，最后跑回屋里对高明说，妹，是真的，有点像他。
　　 高瓦十岁才开始上学，小学校村里就有，在石头湾的西南方向，一溜小跑也就七八分钟的路程。本来高德和孙桂芝都不想让高瓦上学，家里太穷了。高瓦下面还有一个小他三岁的妹妹高明，一家四口，吃穿用已是问题，哪还有余钱供高瓦上学？倒是高瓦的堂叔高志友对高德和孙桂芝说，哥呀，嫂呀，瓦片长得不耐看，好歹得让认几笔字啊，不然将来咋混人嘛！高德和孙桂芝想了又想，合计几番后，最后同意让高瓦去上学了，并忍痛提前卖了一头猪娃交了学费。
　　 上学第一天，梳着四六分头年轻的小姜看着高瓦，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下按了按，问他，你叫高瓦片？
　　 高瓦看着小姜，脆生说道：是的老师，我叫高瓦片。
　　 你长得如此“惊世骇俗”，我看把那个“片”就去掉吧，这样显得高雅，咋样？
　　 高瓦愣了愣，说，我得回家问俺娘。
　　 小姜把眼镜往上抚了抚，说，去吧。
　　 高瓦吸溜着鼻涕，趿拉着露出脚趾的布鞋扭头就往家跑，刚跑出学校大门，一只鞋掉了，他捡起鞋抱在怀里转身又跑回了学校，到了教室对小姜说，听你的，我叫高瓦，不要“片”了。
　　 老姜颔首，微笑着说，孺子可教。
　　 从此，高瓦片就改了名字——高瓦。高瓦说，老师就是老师，有学问，高瓦这名字真大气。但邻居们和他的老爹老娘以及村人还是喊他瓦片，只有小妹高明喊他哥。
　　
　　 二
　　 喧哗热闹的集市上，木兰正静静地欣赏着眼前一批缎面碎花红布，红布上面织绣着同色系的竹叶和花朵，花朵五分钱大小，娇小玲珑，愈发衬托出缎面的娇艳和质感。红布闪着耀眼的光泽，看一眼就让人脸红心跳，羞涩难掩；手摸上去，就像婴儿娇嫩的皮肤，柔软丝滑，如果做成新娘装，穿上这一身中国红的嫁衣，那新娘该多美丽，多幸福，连笑声里都含着蜜吧。木兰正痴痴地看着，脑子遐想着，好看的脸蛋上不觉飞上两朵绯红。少女的情窦已经初绽出一朵青莲，醉了少女芬芳的心。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是同学晓青。
　　 晓青急急地对着木兰说，快，快回家，你家出事了……
　　 木兰问也没问晓青发生了什么事，转身就跑。
　　 晓青追着木兰说，木兰，等等我。
　　 木兰的村子叫柳庵，地处中原，濒临黄河，饥荒年代，有不少人从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逃难过来，在此安营扎寨。从最初的茅屋几舍，世代繁衍，到现今村民已有千八百人。家家户户都有薄田几亩，靠近在咫尺的黄河水，耕耘、灌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朴实的日子里讨着生活。有点能耐的，在外做个小本买卖；本事大的，在外面混个公家人，农转非，令村民羡慕得不得了。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到了一定年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顺应着人类代代繁衍的任务，让生活多姿多彩，也多子多孙，在油盐酱醋、锅碗瓢盘中，日益奏响着一首首生之恋曲。
　　 村头合抱粗的大柳树叶子开始发黄，每天都会落下很多细长的叶片，它在无声地告诉柳庵村的人们，冬天快要来了。
　　 此时村外的木兰正三步并成两步，急匆匆往家赶。她听晓青说，她大哥昨天坐着大柱的小船，去“两河一滩”赌博了，把身上的一百三十元输了个精光，还欠大柱六十。天呐，一百三十元是她们家全部的家当，他竟然就这样全部输掉了。木兰心中恨恨的，可想而知，父母和她一样也是恨恨的，恨得牙痒痒。
　　 “两河一滩”，是距离柳庵村南向不远的黄河内，有一处裸露出来的一片干地，形成一个椭圆形的“凸岛”，干地的两侧，浑浊的黄河水逶迤而过，人们把这儿命名为“两河一滩”。村里喜欢赌博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们，以前在村里偷偷摸摸进行，没少演绎哭爹喊娘，摔盆打碗的剧情。常常有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刺耳地划过柳庵村的上空；后来不知何时还有乡里穿警服的人来村里剿“匪”，自此以后，柳庵村很是安静了许多时日。
　　 木兰没想到，而今，竟然有胆大包天的狂徒划船去黄河里赌博，着实可恨。万一途中船翻了呢？为了赌不要命的呀，又着实可怕。
　　 刚进院门，木兰就听到北屋传来“霹雳啪啦”的声音，并伴着父亲的怒吼声，母亲的哭啼声，大哥的“哎呦”声，似乎还有奶奶的谩骂声……
　　 一片嘈杂声。
　　 皮鞭正在一下又一下，抽打在双膝跪地木军裸露的身上，那是平时抽打耕地拉车那头驴的鞭子。此时木军嗷嗷叫着，身子躲闪着，但每一鞭都没有落空，瘦峭的脊背上、前胸上、胳臂上、手上、甚至脸上都布满了血痕。一道道血痕如蜈蚣爬伏，触目惊心。气急中的父亲，劈头盖脸，鞭鞭狠毒，让十六岁的木兰看得胆颤心惊。
　　 小兔崽子，你知不知道，那是我攒了多少天的钱啊，我流了多少汗换来的钱啊，你就这样白白糟蹋了！不学好，我打死你！木兰的父亲青筋凸起，暴跳如雷，嘴里骂着，手里皮鞭挥着……母亲姚红桃拼命拉着木兰的父亲，但是无济于事，愤怒中的丈夫就像一头吃人的野兽，力气大得惊人。
　　 姚红桃一边哭一边说，木军啊，你咋学会赌博了啊，那是准备给你娶媳妇的钱哪，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这可咋办呦！
　　 二哥木河坐在炕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一旁的小脚奶奶，拽着老木的后衣襟，喃喃道：军他爹，别打了行不行，你不能把他打死呀！突然又恨恨地说，对，把他打死吧，他跟你爹一个道！你爹当初就差把我也赌上了，打死他个王八羔子！
　　 木军平时是不赌博的，老实本分，咋就突然赌上了呢？突然到在家翻箱倒柜找到了钱，而且一分没留全拿走了。木兰想，肯定是大柱诱惑的。
　　 大柱是村里有名的赌徒，堵得家徒四壁，媳妇终于忍受不下去这样的日子，在一个大柱又去赌博的日子里，跑了，带着唯一的儿子跑了。大柱回家后，痛哭流涕，并痛下决心要拿刀剁了手指，菜刀在半空晃了几晃，终于没舍得下手。他开始像热锅里的蚂蚁到处找媳妇，一直找不到，于是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萎靡了，安分老实地种起了地。但是，时隔两年，手开始痒得要命。他说，奶奶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活着啥意思，只要开心就有意思，干啥开心？摸“牌”（一种赌博纸牌）最开心。于是，一呼百应，重操旧业。而选择在“两河一滩”，开局，简直就是上天之作，摸牌的“风水宝地”，一是安静又刺激，只有不远的黄河水“哗啦，哗啦”的声音，像美妙的音乐给他们伴奏；二是没人发现他们，谁会想到涛涛的黄河水上，竟然有一帮赌徒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黄河发威水流湍急的时候，不敢过去，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旋涡上面漂浮着白沫，像一块块五花肉，又像怒目圆睁的黑白无常，此时，只能“望河兴叹”了。
　　 木兰见状“噗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用力抓住了父亲手里的鞭子，哭着说，爸，爸呀，你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大哥，你快跑啊！木兰转头对着木军喊道。
　　 木军似乎清醒了过来，突然把头重重磕在地上，然后趔趔趄趄站起来，一个字没说，扭头跑出了屋外，转眼间又跑出了院子、村子，在深秋凛冽的寒风中张着血淋淋的双臂跑向了旷野。
　　 屋里传来老木低沉嘶吼的声音——滚！滚！滚……
　　 这一跑，木军再也没有回来。
　　
　　 三
　　 院子的苦楝树枝繁叶茂，花开又花落，默默深藏着心事。
　　 高瓦没事就喜欢爬上这棵树，登高望远，看着村子低矮的房屋，房屋屋脊上经常有麻雀、斑鸠、喜鹊落在上面。他看着这些会飞的鸟，“叽叽瞅瞅”地叫着，然后又翩然飞走。他更喜欢口袋里装几块地瓜或者一把焦豆，“嘎嘣嘎嘣”地嚼着，坐在树杈上，看村子里冒出的缕缕炊烟、田地归来的牛羊、以及老牛拉着坐在平板车上的男人和女人。
　　 有一次，高瓦窝在苦楝树杈上睡着了，一个倒栽葱，从树上掉了下来，疼痛中的高瓦，竟然皮毛未损。高德抡起巴掌狠揍了高瓦一顿，扬言要砍掉这棵树。高瓦闻听死命抱着高德，鼻涕一把泪一把，发誓说再也不爬树，求父亲手下留情。
　　 高德终于答应高瓦不砍这棵树。
　　 树上开始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痕，那是高瓦测量自己身高的刻痕，但，似乎刻痕总拉不开太大的距离。高瓦每次量完身高，仰起头，看着笔直挺拔的楝树，总是长叹一声。
　　 日子就像石头湾村外的那条河水，昼夜不停，一直向前。
　　 高瓦勉强读完了小学，学习不好也不坏。那天小姜问他，高瓦，小学上完了还上吗？上面还有初中、高中、大学。
　　 高瓦眨巴着小眼睛看着小姜，说，大学上完呢？
　　 小姜说，参加工作呀，上到大学你就有花不完的钱了，当科学家，当省长，当教授，开飞机……然后又看了看高瓦说，当然，你不可能考上的。
　　 高瓦说，老师，我想开飞机。
　　 小姜“嗤”了一下鼻子，摇了摇头，背着双手走了。
　　 小姜教完了小学，继续从头教小学，被村里人称孩子王。小姜自不理会，早出晚归，比土里刨食的村民还要忙碌。
　　 高德在高瓦小学毕业那天对他说，瓦片，别上学了，学得够用了，从明天起去跟你大叔学盖房子吧。当一把好瓦匠，以后吃穿不愁。
　　 高瓦说，爸，我才十五岁啊，我学得动吗？
　　 高德瞪着绿豆似的小眼睛，说，十五岁咋了，十五岁就是男子汉了！我十五岁时候已经拉着板车去二百里地的煤矿拉煤了。
　　 高瓦说，我想开飞机。
　　 高德瞪着高瓦，你说啥？
　　 高瓦说，嗯。听你的。
　　 明天就去找你大叔。高德说完顺手抄起墙根的锄头，又去地里“刨食”去了。
　　 高志友很爽快地接纳了高瓦这个徒弟，对他说，你天生就是瓦匠的料！你看你名字里就带个瓦，注定要跟瓦片打交道嘛。
　　 高德用指头戳了一下高瓦的屁股，说，瓦片，快跟你大叔师傅磕头！说着顺便把一篮子鸡蛋放到了屋里的八仙桌上。
　　 高志友忙阻拦着说，大哥你太客气了，留着给瓦片补补身体吧，这孩子看着有点营养不良啊，个头这么矮！
　　 高德捂着篮子，推开高志友的手说，十五了，还会再长几年的。我十五还没他高哩，后来不是又长了一拳头吗？
　　 高志友不再推辞，看着这一篮鸡蛋，足足要有五六十个，光滑溜圆的，仿佛看到了一院子的鸡在动：有公鸡，有母鸡；公鸡打着鸣，母鸡下着蛋；蛋可以换钱，可以炒着吃，可以煮着吃，鸡蛋还可以孵鸡仔。这真是一篮好鸡蛋呀。
　　 高瓦眼睛跳到鸡蛋上，旋即弹射到地上，看着自己的脚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心里说，这真的是一篮好鸡蛋呀。这时高德用指头又戳了他一下屁股。高瓦“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高志友就是一个响头，又一个响头，接着又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