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在草木间(散文)
“谁谓荼苦,其甘如芥。”据传,古之荼即今之茶。唐朝时,某位老先生妄减一笔,“茶”字才有之。我以为这一画妄减的好,把“茶”字拆开,人在草木间,多隽永的寓意。
我从小没有喝茶的习惯。我们那平畈,除了产稻谷和棉花外,是没有茶山之类的。参加工作以后,看到别人大杯大杯喝茶,感到神气,便依着葫芦画瓢,学了起来,慢慢地觉得茶还真是一个好东西。一蓬幽暗的草叶,经水滚沸,气化为苦而甘的汁,溜过喉咙,颇有生活苦苦甜甜的滋味。那个时候,我工作的小镇,只有一家茶叶专卖店,店主人是个毛头小伙,一口临县腔。熟识的人告诉我说,他是临县一个国营茶场的,专在小镇经营茶叶。所以,我最早知道产茶,不是麻邑任何一个地方,而是临县那个茶场。
说起来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时光过的真快,不知小镇的那家茶叶店还在经营否?
后来让我吃惊的是,临县那个茶场产的茶,其实并不算特别出名,至少名头盖不过吾邑龟峰云雾茶,而小镇那时没有一家经营龟山茶,大概龟山茶因为紧俏,这穷乡僻壤不受它青睐吧?
我真是这么想的。
对于生活,我不是一个挑剔的人,但之于茶,在能力范围内,总希望喝味道好一点的,有时候宁愿节省着喝,也要买口感绵醇的那种。这些年不同产地的茶叶都尝过,但龟山茶似乎买得最多,价格能接受是一回事,关键茶色和口感比较中意。我第一次喝到的龟山茶是一个病友送我的,他的家就在龟峰山的某个地方,那时候早已分山到户,他有自己的茶园。纯手工的。他还客气地说,叶子品相不好看,但味道过的去。他没有用现在专门的茶叶包装袋,是用黄色牛皮纸糊成口袋,袋口一撇一捺交叉封口,如从前药铺包装中药饮片那个样子。茶叶的确是好茶叶,可能制作时火稍微猛了一点,清醇外带一点淡淡的糊味。那个时候的乡镇,电力非常不济,特别是晚上,要用电时没有,非要到三更半夜,电才来。所以,吃了晚饭,一群人多半挤在一个房内,煤油灯下,聊天、谈笑,有时也打扑克消遣。我的那两斤茶基本就是这样消灭的,浓淡由人。喝过的,都说龟茶好。
就这样,茶慢慢成了生活必须品。古人说的“茶为食物,无异米盐”,还真是那回事。但之于茶道,我始终是门外汉。大约也是因为对生活的不讲究吧。我最初喜欢喝味酽一些的,后来,胃酸多了,只好少放一点,但无论如何,居常日子,总还是离不开它。苏东坡诗:“人间有味是清欢”,茶是我的“清欢”之一。
仲春时节,朋友提议一起到熊家铺茶溪部落去转圈。我明白朋友的意思。这段时间,经历的烦心事特别多,不到三个月时间,父亲和姑姑先后辞世,从前真正意义的家不再是家了。自己的脖子,又不偏不倚挨了一刀。挨了一刀是小事,潜在的影响谁也说不清楚。这些变故,搞得人措手不及,让内心的天平倾覆来,倾覆去。郁闷如流水淙淙,摸得着,看得见。我知道,这些郁闷,已经化成戾气装在胸中,迫切需要释放,但能否释放,只有天知道。茶溪部落从前去过,沿着七折八绕的人工栈道走到顶,据称,蜿蜒而去的尽头,就是龟尾。一座山,龟头、龟身、龟尾都栩栩如生,造化多么奇绝。茶溪部落是从前龟山茶场所在地,我记得场部的残垣断壁上,董必武1958年游龟峰山时题写的五律依然赫然在目:昔日游击地,今为产茶区。龟峰名久著,牯岭德不孤。烂漫红花胜,蒙茸绿草铺。此山藏宝物,前进莫踌躇。董老把龟山称作又一个牯岭(庐山所在地),让龟山云雾茶更闻名遐迩。当年我站在这残垣断壁下徘徊思绪,怀想那些从这里出出进进的人。他们,现在都在哪儿?
平畈的油菜花开得炽烈,进得山来,明显感觉到温差,山里的物候也没有山外艳丽。朋友是龟山人,在这儿度过了自己的中学时光。他的家在茶溪的更深处,也是龟茶产地。只是,那个家,已经变成了故乡。当年,他和弟弟的读书费用,就是靠父母一片芽叶一片芽叶捣弄出来的。好不容易兄弟都有点出息,年纪并不太大的父母却不声不响先后离开。没享到一点后人清福。每每想到这,唏嘘不已。他说,他的母亲一生跑得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去过几次县城,还是因为生病需要到县医院检查。那时候,他和我一样,流落在一个不起眼的乡镇,日子同样捉襟见肘。
陪同的是朋友的中学同学,在这个小镇上做点小生意,包括批零龟茶,有时也打点零工。他带着我们穿过河道走上附近的茶园。一丘丘、一垅垅流青滴翠。微风吹过,满眼的青枝嫩叶,打着漩涡似的婆娑起舞。正是一年采茶的好时节,采茶人低着身子,手疾眼快掐着茶芽。他还向我演示采茶手法,拇指和食指轻捏芽头,稍微用点力向上提,厚实的嫩芽头便摘了下来。他说,这方法,采摘速度快,关键还不易掉落茶叶。好茶叶就是茶枝杪子那几片。他还向我简要介绍了茶的制作流程,包括摊青、杀青、揉捻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语。从他的语气中我明白,一斤茶,从开始采,到最后足干,每一道工序都重要。他为我做了一道算术题,一斤上等的龟山岩绿,大概需要50000多颗嫩芽头,假设每泡一次用3克,就是茶农需要在枝头上采摘300次以上。想想看,茶之成为茶,真是不易。
天空湛蓝,四野葱茏。立在草木间,或远望,或轻抚,或冥思。微风掠面,缕缕清香,入心入肺,悠永而连绵。
午饭是在朋友的同学家吃的,地道的山野风味,春笋、白花菜、干豇豆、肥而不腻的腊肉,本地特产地藕。饭后更少不了主人珍藏的毛尖,虽说是旧年的,色泽如新。悬在杯中,芽叶微勾,载浮载沉,轻盈似舞,颜色清澈如绿玉。喝在口中,先有微涩,再是回甘。中唐诗人卢仝说饮茶,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虽不至于那夸张,但好时节碰上合心的人,不忍释杯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