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该死的物业，我们外卖骑手骑车进出就影响你高档小区的形象了吗？王八蛋！”凯在心里咒骂，但刹车的一刹那，他还是强挤着给了保安大爷一个微笑。他不敢和保安争执，上次硬闯一次，被几个保安拦下耽误了送餐时间，收到一个差评，他几乎一天白干。
　　 凯来不及锁车，拿起箱子里的外卖单，侧身躲过一辆狂摁喇叭的豪华车，急匆匆往里跑。凯心里抱怨自己，刚才接单太贪心了，看着近，一下子接了五个单子，可正值饭口，饭店出单都比较慢，等五份餐都拿到，他知道可能要有超时了。没办法，时间要从速度上抢回来。他连续闯了四五个红绿灯，前面的三个还算准时到达。第四个眼看要超时，他给客户打个一个电话，极尽谦卑地说：“我先点送达，随后就到，可以吗？谢谢！”客户倒也痛快，说没关系。见面还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呀，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终于，就剩下这最后一单，他记得这是一份紫光园的烤鸭。紫光园是离他家不远的一家老字号烤鸭店，上下两层，宽敞明亮，仿古建筑，雕梁画栋，好吃不贵，是附近居民朋友、家庭聚会的不二之选。凯以前也经常光顾这家烤鸭店，和老板很熟。离超时还有两分钟，但进去小区到达34号楼七拐八拐还有800米。凯心里盘算，迟到是难免的了。他已连续拔打了几次电话，想如法炮制提前解释一下，结束订单，避免被投诉。但电话都是嘟嘟的声音，他知道，他的电话恐怕被对方当做骚扰拦截了，干外卖四年了，这种事他经历多了。他几乎小跑起来。
　　
　　 二
　　 十年前，凯本是北京IT行业一名普通高管。那些年，IT行业相当火爆，他的身价也水涨船高，年薪一度涨到60万。那时候的凯工作在东三环CBD高档写字楼，经常加班到灯火通明的深夜。他感觉自己像一支旋转的陀螺，不得清闲，满脑袋都是代码。在打车回家，灯红酒绿的路上，他经常和陌生的司机大骂万恶的资本家。有时候好友相聚他也会选择紫光园，喝到酒酣处，必然还是骂老板毫无人性，把自己当做挣钱机器。那年女儿只有六七岁，也喜欢吃紫光园的烤鸭，他打个响指，对女儿承诺，咱每周日都来吃，不就是烤鸭吗？小意思！女儿抱着他的头就是一个香吻。
　　 疫情前三年，公司就每况愈下了，后来他的部门被无情裁撤。开始他并没在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凯换了几家公司都不如意，而且工资还越换越低。凯感叹，都说IT行业是吃青春饭，没错啊，自己才35岁难道就被淘汰了吗？还好有一位知冷知热的妻子，干着不温不火的工作，赚着不高不低的工资，能勉强养家。自己赚足每个月的房贷、车贷就行。当年还算谨慎，在这个城市六环外安家，车贷、房贷加一起每个月两万出头。这搁在以前和他的收入相比，根本就没有多大压力，甚至还曾计划再要一个二胎。可是自从第一次下岗，他感到压力山大，头发大把掉，二胎的想法也彻底断绝了。但他答应女儿每周一次的烤鸭却坚持下来了。每次，他用鸭饼包上沾了甜面酱的鸭肉、黄瓜条、葱丝递给女儿，看着女儿张着大嘴把它整个吞下，鼓起腮帮大口嚼着，然后油渍顺着下巴流下的样子，凯就觉得开心，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值得。女儿自小懂事，是他的心肝，他不想女儿受半点委屈。
　　 三年疫情的到来，彻底让他失业了，也耗干了他本就不多的积蓄。无奈，他选择了送外卖。本来想着只是过渡一下，没想到一干就是四年。这四年的艰辛他可以忍，但他唯一自责的是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孩子，也舍不得每周带女儿光顾紫光园了。女儿大了几岁，越来越漂亮也更加懂事，她知道爸爸辛苦，只说，烤鸭油太大，女孩子要保持身材。但每次一家人遛弯经过紫光园，凯都会发现女儿都会忍不住往里瞥上几眼，咽一下口水，他知道女儿还是喜欢的。
　　 疫情过后，就业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凯感觉自己和社会脱节了，也不再想找其他工作了。两万元贷款压得凯喘不过气来，他也慢慢地不愿意思考。他每天几乎要跑十四五个小时，几乎全天无休，每个月也就是万把块钱。剩下的窟窿他只能求助老家的爸妈，用他们的退休金帮忙添补。凯有时候想，自己真是幸运，父母是退休的公务员，有着高额的退休金，自己又是家中独子。和自己遭遇类似的几个农村出身的同学都卖了房，转回老家工作去了。凯在坚持，为了孩子，可能也为了这该死的面子，他不想回老家，老婆是外地的更不想。想到了这个年龄还需要父母的庇护，凯心里一阵酸楚。
　　 可是今年，原来引以为傲的房价突然掉头向下，要是按照市值计算，大概这几年送外卖挣的钱不够下跌的。围绕房价问题，他们夫妻没少探讨，唏嘘感叹。
　　 三伏天的太阳烤得脚下的水泥路火热，树上的树叶都被烤得卷曲起来，只有不知疲倦的知了在声声呐喊。四周塔楼上面无数块儿玻璃反射着无数个太阳，让行人仿佛置身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凯的脑袋罩在头盔里，汗水顺着面颊流成小河，他只好眯起眼睛，大口喘气。一溜溜的空调挂机都在飞速运转，嗡嗡作响，那是房间在大口喘气吧，凯在想。
　　 34号楼是一栋独栋别墅，没等按门铃，院子里的德牧就兴奋地叫起来。不是那种见到生人的狂吠，是兴奋地，高兴左右摇摆着尾巴地哼哼着叫。别墅的主人光着魁梧的上身，穿着一条花裤衩，趿拉着拖鞋出来，一条穿云龙在他的肚腹上涌动。他先是冲着德牧喊了声，“看你丫猴急的傻样，等着啊！”然后接过订单。凯连忙陪着笑脸解释，“不好意思，有点晚了，您别给差评可以……”男人把手一挥，做了个不用解释的动作。他只从袋子里拿出了装有烤鸭鸭架和鸭片的盒子，说：“哥们不是小气的人，不会给差评，剩下的鸭饼，黄瓜条帮我扔了吧，谢谢！”就在凯愣神的工夫，男人掰下一条鸭腿扔给德牧，德牧跳起来接住，愉快地吃起来。接着鸭片也被“穿云龙”倒进了狗食盆。
　　 凯默默走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甩在地上，汗渍落地变成一颗颗水滴，马上就不见了。他摸一下衣兜，掏出上一家给的那瓶水，一饮而尽。
　　
　　 三
　　 下午四点多，单子少了，凯在紫光园一个角落坐下，蹭一下空调，眼睛却一刻不离紧盯着外卖软件上蹦跳的单子。来紫光园等单子是他的一个习惯，紫光园老板也知道他这几年过得艰难，尽力照顾。老板给他递过来一杯冰镇酸梅汤，坐在他边上和他闲聊。饭店值班服务员坐在椅子上打盹，店里音箱似有似无的音乐放的是“我把我的梦想，卖了三两三，换来了灶台上的一日三餐……”偌大的饭店里还剩下一老一少两对夫妻在桌边闲聊，桌子已经收拾干净，只摆着半个蛋糕。一对三四岁大小的双胞胎女孩在饭店一隅的游乐场玩耍，头上还戴着写有“生日快乐”的金黄色皇冠纸帽子。
　　 凯此时感到自己像一个渔夫，那些单子就像游泳的鱼，他要分辨单子的远近，大小，顺路与否，才能决定下不下网。没想到他一个211院校出来的高材生要用学到的高数算跑单时效，凯苦笑一下，无奈地摇一摇头。此时，他觉得原来自己的资本家老板嘴脸一点都不险恶，甚至有些和蔼可亲。他留恋那段辛苦但还算有价值的时光。
　　 突然天气大变，一阵狂风，接着西北方向就赶过来一大片乌云。如果在老家，母亲准会打趣地说，准是秃尾巴老李又来了。凯心里一阵高兴，天气越是不好，单子就会越多，还有加价，也没人计较单子超不超时了。他想起《卖炭翁》里面的“心忧炭贱愿天寒”的诗句，凯发现现在的自己好像越来越喜欢极端天气了，这也是一种职业病吧。外面天一下子就黑下来，一阵狂风，噼里啪啦就掉下了豆大的雨点。此时，微信响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一段语音。今天天气不好，早点收，晚上回来给女儿过生日。他自责地拍了一下脑门，女儿的生日他居然给忘了。抬头他又看到了桌上的半个蛋糕和玩耍的女孩，想起自己的女儿已经小半年没到这里吃烤鸭了。凯拿起手机回复妻子，晚上我们紫光园吧，让孩子高兴高兴。妻子发来了一个撇嘴的表情，接着是一段话——下雨呢，在家吃吧，我买好菜了。凯知道妻子也是舍不得钱，妻子从农村出来，她家里老人没有退休金，她的工资还要兼顾老人。没办法，除了给孩子补课舍得花钱，其它都得精打细算。妻子已经很久没给自己添衣服了。凯想起当初恋爱自己豪情万丈，给妻子的承诺，感到一阵惭愧。
　　 雨越来越急，风越来越大，树上摇晃下很多的枯枝败叶，夹杂着角落里冲出来的各种垃圾泛着白色的泡沫，堵住了马路边的下水道，路面上的雨水涨了起来。紫光园屋里和房檐下挤满了避雨的行人，每个人面色焦虑，脸上都挂着雨水。凯感到他们脸上滚落的不是雨水，是一颗颗故事。又一阵疾风骤雨，大树一个低头，一个鸟巢从树上掉落，几只没来及睁开眼的雏鸟来不及叫几声就掉入浑浊的污水里，被冲走了。凯在想，自己的命运总算比这小鸟强多了，他还有个温暖的窝在。
　　 凯关闭了接单系统，今天他不拼了，他要回家陪他的小公主。孩子已经上初中了，都快成大姑娘了。他每天都早出晚归，很多时候他回到家，孩子都睡下了。早上孩子上学走了，他还没起床。就算现在放暑假，他也很少有时间陪孩子待上一会儿，说几句话。他这几年亏欠孩子的太多了，亏欠妻子的也太多了。今天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
　　 总得给孩子一点惊喜吧。对，烤鸭！女儿最爱吃烤鸭。可他的脑子又一紧，他知道这该死的“贷款”就像鞭子一样又抽了他一下。他每天都要挨上很多次鞭子。想偷懒时，犯困时，想买包好烟时，同学朋友叫自己聚餐时，就连上厕所时，这鞭子都会随时抽打他，让他时刻保持冷静。一只烤鸭要118，精品138，这要是搁在以前他眼睛都不会眨巴一下就选择精品，再来几个中意的下酒菜。可眼下，就说今天从九点半出门才接了40多单，也就赚了不到200元，还没完成定额。
　　 凯瞄了一下案桌上白布盖着的笸箩，一个个鸭架把白布顶得高低起伏。凯苦笑着对老板说，给我两只鸭架，给我一把刀……他知道鸭架子只有8元，上面还有很多肉，自己的外卖箱子里还放着鸭饼、黄瓜条、葱丝、甜面酱。
　　 凯仔细从鸭架上剔下鸭肉，摆放进外卖盒子。
　　
　　 四
　　 凯回到家里时，妻子已经炒好了几个菜，摆上了桌。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点着一支大蜡烛和六支小蜡烛，女儿闭上眼许愿，然后满脸郑重地把蜡烛吹灭。凯笑着把烤鸭拿上桌，对女儿说，今天是宝贝的生日，咱们吃紫光园的烤鸭。他摊开鸭饼，把鸭肉、黄瓜条、葱丝蘸上甜面酱，裹好，递给女儿。女儿高兴地大口吃着，嘴边立刻变得油汪汪。
　　 妻子问凯，买了烤鸭，怎么没把鸭架子拿回来，那玩意儿炖汤，椒盐都挺好的。凯愣了一下，答道：“你看我这脑袋，把这茬忘了，明天我找他们要！”
　　 外面的天晴了，天空挂起了一道美丽的彩虹！凯坐在阳台抽烟休息。他隐约听见妻子在问女儿，刚才许的什么愿。女儿轻声说，她只是希望房价能涨起来，爸爸赚钱不用那么辛苦，一家人也不用为了吃一顿烤鸭而拼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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