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了一定的阶段，善忘已成为生命中不得不修的功课。回首往事犹白驹过隙，经历似乎只能是经历。穿越记忆，对于时光的无拘无束和对未来的憧憬向往，以及被亲情庇护下的成长岁月，总是让我们陶醉和温暖。而心灵深处，还有难以释怀的那座老宅，那里盛满外婆的陪伴，她那延伸的母爱和独有的情怀，始终温暖着一个家。
　　 我的家乡山西省昔阳县，位于山西省东境中部，处于东经113°20′－114°08′，北纬37°20′－37°43′之间，属温带。这里四季分明土地肥沃，连绵起伏的山峦披了翠绿欲流的油松，茂密的植被花丛点缀。我的老家黄岩村位于南界都至凤居那道大川的中段，是大寨镇的一个大村。村里原有一座寺院，现存大佛殿一处，村中地名依寺而名的有寺坡、寺沟等，村西北那道梁叫做李家垴。老宅则坐落村西南，寺坡一带，老宅的主人便是我的外公。
　　 我们村历史悠久、醇厚古朴，从村名到地名都可以追忆起很多故事，他们体现了千百年来人类迁徒、发展繁衍的生生不息。从现存元代文物记载，黄岩村有678年历史，留存的石碑，明、清两代居多。向寺坡走去，仿佛走在了童年的路上，即熟悉又陌生，一路上坡一路仰望，抬头是山脚下是路，踩着石板路，望着石头墙，想着石头房，海拔越高眼界越宽，身后错落的房子和小路渐行渐远。老宅就在此临崖高地，整座宅院具有鲜明的清末民初建筑特点，大门外明堂宽阔，院落布局完全符合中国传统的孝悌文化，显得长幼有序、上下有礼、退让有度。老宅坐北朝南，主房北房为正房（正身），主房两端东西是两个厢房（护龙），倒座南房与二进门相连。主房、厢房、倒座均为一层砖木结构，柱基、后墙、院墙多为方石，屋舍高度依次有序错落，倒座低于厢房，厢房低于正房。老宅整体透出一种端庄肃穆而不同凡响的气势。
　　 整个院落是个二进院，大门门楣上书“萬慶”二字，门脸简洁、门道略长。大门进去，前院是一条弧形通道，左侧依次有厕所、工具房、地窖；二进门略高于大门，门顶已坍塌，对面影壁中间是座土地爷神堂，神堂的砖雕已渐消失。通过圆形门洞就步入内院了，内院是宅子的中心，石头地面，平整清净。四合院看似封闭，其实却无比敞亮，南房西侧有石台阶，顺着上去就是西房屋顶，此处观景位置甚好，可以俯视全村⅔景象；正房与厨房串联在一起，院东北角还有一道小门，进去又是一个后院，厨房通着后院，院内时常堆放柴草、杂物和晾晒粮食，坐在石头围墙上，腿搭在外边，看似恐高危险，实则惬意安稳。我们陶醉于这种随意眺望的姿态，不管看到的是人群马畜，还是渺渺炊烟，都无所谓，即使夜幕降临或寒冬数九，此处总是让我们流连忘返、喜不自禁。
　　 虽说老宅建筑时间久远，建材结构简单，但房子异常牢固、坚不可摧，聚居生活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困扰。《昔阳县志・大事记》1963年8月条目，赫然写着:“2日至8日昔阳连降大雨7天计159小时，501.3毫米，造成特大洪灾”。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全县很多村庄耕地受灾受损，黄岩整村被河水冲化成了三个村子，且全村房子几乎全部冲毁。但令人惊叹的是，这座老宅却巍然矗立、丝毫未损，后来检修中发现，仅有临近崖边的东房，有砖石松动垮塌危险。老宅保障全家人渡过了惊险的七天大雨，期间很多乡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老宅的坚强引起了人们的羡慕好奇。灾后重建的那些年，时常有人前来参观借鉴老宅的建造结构、特点。在探索老宅秘密的同时，家人也在精心保护、合理美化，尤其是正房门前的支柱、檐雕、小青瓦等一旦破坏就很难修复，外公总是用尽心思的刷漆、检查、保护。在1996年，全省又迎来一场持续3天的强降雨，老宅依旧安然无恙、巍然不动。
　　 上世纪20年代起，老宅聚居着外公本族一家人。外公外婆出生于20年代末期，对于贫困受累的生活都有深刻的感受，经历过旧社会的思想创伤，他们对新生活的渴望是十分郑重的。他们的生命过程，经历了土地革命的风波、抗日战争的艰难、全国解放的胜利，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在描绘新生活的蓝图中，又患难于文化大革命。70年代，虽说生产生活已经逐步好转，但依然是生不逢时、饥寒交迫的艰难度日，全家人口最多时达10多口，吃饭始终是个大问题，外公承受着巨大的家庭重担，外婆更是含辛茹苦忙里忙外。艰难的日子，家人齐心合力，办法总是比困难多，坚持和努力就有出路，因为自信，所以幸福。80年代，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家庭劳力增多，孩子们逐渐成家，家庭负担逐年减轻，而二老因过度劳累已年迈患病。此时，大舅生活在邻村，三舅工作在县城，小舅还未成家，惟有二舅挑起了家庭重担，姨母们也时常帮衬。
　　 学龄阶段，父母总是忙于农务，经常把我送到外婆家。我们兄弟姐妹很多，彼此都充满吸引和兴趣。老宅的房间也多，院里院外和门前屋后都有空间，玩捉迷藏是最好的阵地，每一个角落都可以藏匿和摸索，有时候半天都不会被找到，我们欣喜于老宅的神秘和古老。玩累了，总会从正房跑到厨房，贯穿的通道长且不透光，即使白天也很昏暗，外婆却早已习惯。在她的身旁晃悠，看她生火填煤，舀水和面，我们总是急不可待的喊着：“外婆，我饿了！”。偶尔在后院做家务的二舅会嘀咕我们几句，但外婆总是耐心劝道“饭马上就好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常坐在二进门过道下的方桌子旁，外婆将饭一碗一碗盛好端到桌上，给我们分发筷子，挨个添加点小料，偶尔会摆放一碟小菜或咸菜，我们吃的津津有味，争抢着、热闹着，外公外婆习惯坐在正房门前台阶上，边吃边看着我们，或是到大门外与邻里聊天。
　　 饭后，二舅会搅拌猪食喂猪，劈柴挑水，外婆在厨房忙碌收拾，外公则坐在门口抽着大烟袋谈天说地。我们也会跟着闲坐，夜晚没有路灯，看着长辈们抽烟的星火，一明一暗十分奇妙；辗转于后院，爬在围墙边，村里的灯光逐渐点亮，不算俊秀但无比壮观，跟着一片片升腾的炊烟，我们的目光和思绪会飞得很远。收回目光，东面大山下的寨上村，贯穿南北的马路，整齐的两排杨树，成片的玉米地，村中心十字街、大佛殿、大戏台，都是一番动静分明的自然景象。
　　 90年代，老人的精神希望已完全寄托到儿女们的生活状态，以及儿孙们的健康成长时，他们的身体每况愈下。一辈子爱唱戏、下棋、打桥牌的外公，真正清闲下来却深受病魔缠身，终日不愿看病就医，无奈和恐慌中在老宅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身患高血压数年的外婆，70多岁还日夜操劳，坚持给二舅做饭，照顾儿孙小辈，欢喜的亲历小孙子降生后，她顽强的生命终于无力抗争，带着二舅还未成家的一丝遗憾，和全家人的欢声笑语，紧随外公匆匆而去。二老的离去，让一家人顿时失去了精神支柱，生活照样要继续，家人逐渐把对老人的思念，转化为常回老宅来念想。但二舅却始终无法自拔，以守护老宅来思亲故旧，成天唉声叹气无精打采，尽管他放牛牧羊耕地养家，都是行家能手，但家人担心他因苦恼会累垮身体。后来决定，让他去外地务工寻求生活，但每年春节必须在老宅一聚。
　　 随着二老地离世，二舅的外出，家人们都在各自的生活里忙碌，我们的小学生活已逐步正规。此时，老宅的主人走了，灵魂散了，家人少了，房子空了。小舅一家在老宅住了10多年，2012年8月乔迁了新居，老宅子的大门彻底锁上了，这是时间和生活无法抗拒的事实，但也是我们难以接受的事实。老宅对家人来说就剩下聚餐的意义了，但聚餐也将成为一种奢望，家的温情和故事骤然消逝。顿时，那片记忆迅速切断了，跟着时间的洪流，我们只能向前，却丢掉了曾经的幸福。如今，我们总是站在东牌楼回望那座老宅，就像外婆在后院遥望着我们，那种照耀穿越古今和时空，更提醒着后人务实上进。
　　 一座老宅，从古代到现代，从年轻到沧桑，从大家到小家，从群居到分居，五代人的生活，绵延了很多故事和记忆。许多曾经的辉煌，随着时代的变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有它建筑线条的身影和院落设计的精妙根植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留给后人无限的遐想与神往，常常在心中激起串串涟猗长伴梦乡。有时候，永远无法理解一座房子的能量到底有多大，它能承载多少记忆、见证多少事实、成就多少辉煌，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理解和渗透。
　　 虽风霜侵蚀岁月斑剥而饱经沧桑，但古建院落的英姿和依稀可见的砖木雕刻图案仍在诉说着它昔日的辉煌。三十多年来，在外工作生活的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但内心深处却始终牵挂着深沉低调而又斑剥落离的老宅，总想让老宅焕发她昔日的风采。老宅像一位般若智者见证着时代变迁、岁月更替时，心中不禁无限感慨。以此精神传承家风，是我们后人的责任。但令人惋惜的是，关于老宅建造的故事，建造的时间，以及建筑的艰难，我们始终无从探知，即使带着很多疑问，我们还是愿意将经历的一切分享给自己的孩子，希望她们心怀对历史的崇敬和对亲情的珍重。
　　 时常还会想起外公祝寿时家人欢声笑语的情景；
　　 时常还会挂念外婆在后院遥望孩子回家的情景；
　　 时常还会陷入一段童年遐思和外婆的呵护之中。
　　 老宅，承载了历史中国最质朴的乡村景致；老宅，燃烧起的人间烟火永远相传；老宅，寄托于子孙后代最神圣的时代重任。
　　
　　 写于2023年年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