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秦腔，当下许多年轻人都会一脸茫然，几乎不知道秦腔是什么。即便是七八十年代的人，能把秦腔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恐怕也为数不多。要不是接待一位南方朋友的来访，我这位曾经的秦腔戏迷，也可能早就忘记在脑后了。
　　 在与一位南方相熟的朋友甄大坤一起品茶并海阔天空时，他对我说起他之前到西北某地援教，为熟悉当地的地方语言和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特意去了县城一家剧院，观看具有西部特色的秦腔戏剧表演，在硬板座椅上，他差不多是耐着性子坐了两个小时之多。重要的是，这次的秦腔戏剧观看，除了全程让他目瞪口呆外，给他留下的最深刻影响就是一个字——“吼”，而且是竭尽全力地“吼”。
　　 为佐证和体现他的这一次观戏感受，甄大坤还特别作了一个重申，意思是，看秦腔戏不但要有相当的定力，还要有十分良好的心脏。
　　 他的话让我揉着头皮硬是琢磨了好一阵，终不得要领，便问他为何会这么说。甄大坤笑笑，抿了一口茶，说，这样可以忍耐得住那一声声的高呼力吼，能受得住那一阵阵的震耳欲聋。
　　 他说得自然是秦腔戏剧表演所带来的剧院震撼效果。
　　 我大笑起来，说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无法融合。
　　 甄大坤看看我的一脸得意，突然来了一句，他一定要吃透秦腔的内涵。
　　 我不解地问他，你怎么吃？拿什么吃？
　　 他耸耸肩，说不是有你这位老陕嘛。
　　 靠我给他说出秦腔的内涵？门都没有，因为我自己都还在襁褓中，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他则一口咬定我这座青山不放。知之甚少，如何应付？不能在朋友面前失措啊？忽然，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带着甄大坤来到区文化馆，拜访我的偶像张让过馆长。我先向就要退下来的张让过馆长说明来意，接着介绍我的朋友，说这位是南方来的甄老师。张让过馆长打量了一下戴着高度眼镜且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的甄大坤，说道：“看来，这位先生应该不是假老师。”
　　 看甄大坤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忙尴尬地对他解释说，我经常去外地出差，张馆长都要托我帮他买一些必须是真正的地方特产。可我的记性不好，总会到临进家门前才想起来这档子事，只好匆匆地跑到一家大型超市买回来我所出差地的特产送给他。再瞧瞧张让过馆长瞄过来的那不屑眼神，厚着脸皮继续对甄大坤说，有一次，我实在是太大意了，竟然忘了撕去商品上的付款码，甚至还提着写有本地超市名谓的购物袋，结果，就被张馆长将过去我替他购买的所有外地土特产都打假了。
　　 他二人听罢畅笑了一番，张让过馆长请我们落座。
　　 屁股还没有挨着椅子边，甄老师就迫不及待地请教起张让过馆长：“秦腔是怎么回事？”
　　 一听说秦腔，张让过馆长来了劲头。他首先很谦虚地向甄大坤作了一个说明，说他自己呢，既不是秦腔的戏曲专家也不是专题研究学者，仅仅是一位秦腔戏曲的爱好者。接着，张让过馆长便满腹经纶地说道：秦腔，是中国一个非常古老的曲剧种，秦唐时曾风弥全国，是当时唯一的官方戏种，与南方的昆曲齐名华夏大地，被称为北秦腔南昆曲。
　　 清清嗓门，张馆长继续侃侃而谈：如果要追源溯根，那就得穿越几千年了，至少三四千年吧。秦腔发源的起因，简要地说，是由古时候的陕西、甘肃、青海等一带的民间歌舞表演基础上经民间艺人加以不断创新演变来的秦地戏剧，发展并壮大于当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长安，也就是省城西安。他说，这些，也算是秦腔的一个发展过程吧。
　　 甄大坤插了一句，问张馆长：为什么不直接叫秦剧而叫秦腔呢？
　　 张馆长一点都不打结地回答说：之所以叫秦腔，是因为周代时关中地带为秦属，而音调是从咱们秦人的喉咙里唱出来的，自然就得叫秦腔了。
　　 张馆长的诙谐言语让甄大坤的问题多了起来，紧着说道：我想了解一下，秦腔有哪些特点？
　　 甄大坤的提问让张馆长略略停顿片刻，之后说，关于秦腔有什么特点，因为他也不十分懂行，所以只能浅浮地说上一点。张馆长说着，给我们两位客人各倒了一杯凉白开，然后拉长话题说了起来。
　　 我也闲不住，也根本无法闲住，还得给甄大坤作翻译呢。
　　 张馆长的吐字太有地方特色了，而且非常典型，比如，“我”说成“鹅”，“鞋子”说成“孩子”，“那里”说成“吴达”，拉家常说成“片闲传”等，就像田地里没敲碎的土疙瘩，甄大坤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听不懂。而且，张馆长的讲述从不照本宣章，也没有语速的节奏感，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毫无连贯性。大概，这也是西北人的特征，和秦腔一样，就是一个憨厚和朴素，没有任何修饰。就甄大坤“黄王”和“四十”不分的南方语言，让张馆长也是直迷瞪。
　　 我郑重其事地翻译着：秦腔的唱、念，基本用的都是我们陕西关中方言，这个语言特点与器乐结合，就形成了秦腔的声腔风格。其声高亢激昂，像飞机掠过天空，其音犹如铜浇铁，铸硬朗瓷实。
　　 张馆长一听，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普通话他还是能听懂的。
　　 甄大坤则是听乐了，说秦腔的音效果然有轰鸣效果。
　　 我告诉甄大坤，张馆长所讲述的大意是，作为秦腔唱词基本结构的是齐言体，这个齐言体，你做老师的自然比我清楚了，在我看起来像是七言诗，只是没有韵感，曲调也基本是如此。秦腔有它特定的板腔音乐结构，较之其他剧种稍微特别一点，这就是秦腔的唱腔板路。不外乎是打板节奏，就像驾驭汽车，从开始的慢，渐快，再给油加速，直到一百二十码，达到节奏的特快。到终点，重返原点，也就是结束前的渐慢，最后结束停止……不知道甄大坤是否听得明白，我翻译着都头大，可又不能不翻译，我只有竭尽全能地去翻译着张馆长的热情讲解。
　　 张馆长特别讲述了秦腔唱腔中一个特点，就是内行人所称的“彩腔”，亦即用的假嗓子，音高八度，这大概就是甄大坤之前对我所说的“吼”了。秦腔戏曲中，在人物感情激荡以及剧情进行到起伏跌宕时，就会用到“彩腔”。
　　 甄大坤好像听明白了一点，咧开嘴笑笑。
　　 看甄大坤表示认同，张馆长愈加精神十足，可着劲地清了清嗓子，竟然唱了起来，那种发自肺腑地喊声把我和甄大坤着实吓了一跳。几句唱腔过后，张馆长突然问甄大坤，你大概也看过秦腔戏了，听起来是不是很饱满很酣畅，极富表现和震撼力呢？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的秦腔就是与其他不同剧种有着明显区别的特点。
　　 甄大坤朝着张馆长笑笑，说这的确需要很大的肺活量。
　　 张馆长的讲解兴致愈发高涨，我也只能跟着同声翻译。他说，再给甄大坤提纲式地说说秦腔唱腔等方面。我斟字酌句地翻译着：秦腔的唱腔有欢音和苦音之分。至于秦腔的伴奏，分为文场和武场。还有，就是秦腔的角色，这方面和其他剧种似乎区分不大。
　　 突然，张馆长问了甄大坤一句：甄老师，怎么样？听了我的简介，是不是很想赞美一下秦腔戏曲的朴实表演，既粗犷又细腻，能够用富有夸张性的演唱以情动人？
　　 不愧是做老师的，甄大坤直接竖起大拇指。接下来，这边，张馆长讲得口若悬河；那边，甄大坤听得脸色凝重。但我凭直觉，甄大坤好像有些招架不住了，又似乎是灵魂出了窍般神情恍惚。我忙掏出句号来，意图结束此次走访，但又不能明说，便用双关语提示甄大坤：甄老师，还有什么要了解得吗？尽管提出来，张馆长会一一给您做长时间的细致讲解。如果没有了，我现在就请二位去吃一碗咱大秦地区的羊肉泡。
　　 甄大坤并未领我的情，没有起身的意思。
　　 张馆长更是没搭理我，拉开抽屉，拿出一个U盘，熟练地插进电脑USB里，打开已经连接好的投影机，一部秦腔公案戏“杨家将”就登场在荧屏幕上。边看，张馆长边为甄大坤讲解起来，说得唾沫星子四溅，有时还跟着哼哼几声，不管甄大坤能否听明白……
　　 甄大坤则很入神地边看边听，几乎完全融入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