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安有座碑林，人称“东方的凡尔赛”，云集着自古以来历代书法大家的真迹。去秋一夜，知交老季请我吃大闸蟹喝西凤酒。他是个书法痴，亦成“小家”，离“大家”仅差那么一点点。席间忽起念头，对我说，咱俩去趟西安吧。我的第一反应以摇头表示拒绝，因为就在七月上旬，我刚刚到西安盘桓了数日，但在三天后的下午，我们的身影还是出现在了碑林深秋的艳阳下。
　　 西安是我的第二故乡。在1982年秋至1985年冬，我曾在咸阳城外的底张塆当过三年兵，期间没少去西安，对碑林并不陌生。它位于碑林区三学街15号，始建于宋元祐二年，是一座以收藏、陈列、研究历代碑石、墓志和石刻造像为主的地方专题性博物馆，也是国家五A级风景名胜区。因馆藏碑石浩如森林，故名碑林。
　　 十月的古都，秋色正浓，冬意未盎。
　　 金风瑟瑟有声，从远处的终南山上呼啸而来，把碑林的色彩喧染得灿若油画。碧云天下，香樟绿，古柏青，雪松翠，黄了的银杏，紫了的枫叶，色泽透亮，分外妖娆。树色和艳阳，像佛光一样照射在建筑物古老的红柱、朱窗、乌檐上，流金溢彩，熠熠生辉，斑斓了人的视线。最惹眼的是路畔围墙脚下的一大片菊花，在西风中烈烈地绽放了，如玉叶上叠云覆霞，遍地金黄，暗香弥漫。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想起了一句古诗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来至碑林大门前，我整了整衣装，对老季说，兄弟，至此咱们得斯文点了。他问何意？我说此门原为孔庙的“义路门”，名称来自《孟子》：“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意思是只有有学问、有修养的君子才能从这条大路行走，由这个大门进出。他听了，顿时为之一振，遂捋顺头发，戴正鸭舌帽，掸灰尘，整衣裤，一脸肃穆，庄重而行。
　　 走进两扇朱红色的门，首先触目的是那座屹立在广场中央的碑亭。但见此亭，红柱，绿栏，双飞檐，古色古香，巍峨庞然。亭子上方中央，嵌有一块匾额，四方黑㡳，上书“碑林”两个溜金大字。这两个字，乃民族英雄林则徐所题。外行人一看，那个“碑”字少了一撇，居然是个错别字。这是为何？林文忠乃进士出身，官历翰林编修、江苏巡抚、湖广总督，是一个才高八斗之人，总不至于连个碑字都写错了吧。我到访碑林不下五次，导游们皆云这是林则徐故意为之。说是鸦片战争后，林则徐因虎门销烟事件被道光皇帝革职并戍发新疆伊犁，途经西安，他在题写碑林时，心情极为郁闷，便以少一撇来表达自己的无奈和对朝廷的失望。老季断然否定了这种观点，他认为林则徐此举，乃出于保持整体书法的美观和对称之故。对此，我完全赞同，否则，林则徐就不是林则徐了。
　　 有人说，来到碑林，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前来上朝的臣子——进门便见唐玄宗李隆基亲手丹书的《石台孝经》碑，右手边立着右军将军王羲之、鲁郡开国公颜真卿；左手边站着太子少师柳公权、张长史草圣张旭，还有元朝皇帝的圣旨和明朝嘉靖皇帝的墨迹。但凡是好书法者，只要一来到这里，便像游龙遇见清渊，会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的。
　　 果然，老季自进入碑林的那一刻起就入迷了，陶醉于那些令他向往已久的石上书法之中。有道是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敝下了他，顾自走向“石刻艺术室”。每次来碑林，我都会到那里停留许久，因为在那里，有六匹刻在石上的骏马，时常奔腾在我的脑海里，历久弥新，长嘶不绝。它们的大名誉驰遐迩，叫“昭陵六骏”。
　　
　　 二
　　 安放昭陵六骏的展馆，全称为“西安石刻艺术室”。建于1963年，匾额由陈毅元帅所题，处在碑林博物馆右侧的一隅，是一座丹碧辉煌、飞檐斗拱、古意盎然的单体仿古建筑。
　　 门外有树，鸟声稀啼，游人不是很多，也不少，出入有序，刚刚好。走过几株大雪松，绕过一片犹如笋立的栓马石，我步入展厅。经过“老君石像”“东汉双兽”“李寿石椁”“九层石灯”等均不顾，就冲着昭陵六骏去。当走到展室的中央，扭头向右，便看到框嵌在墙壁上的那六匹石马了。只见那六匹血性的骏马，造型各异，神态不一，或站或奔，跃于石上，栩栩如生。
　　 像遇到了久违的老友，一看见它们永远年轻的英姿，我就不禁百感交集。放眼望去——它们是静止的，被精湛的刀法和细腻的雕技浮刻在墨石上，轮廓分明，线条简约，圆润丰满，尽管被逝去的时光凝固，被特定的场景固定，却仍然威武霸气，雄姿英发——它们又是鲜活的，体魄强壮，骨肉健硕，双目有神，立者如松，驰者若风，活力四射，生动传神地表现出战马的体态、性格和在战场上身冒箭矢、纵横驰骋的情景。
　　 这六骏的鬃毛都被剪成三缕，马尾束起，人称“三花马”。在唐代，马有一花、二花、三花之分，而三花马则属于良马的最高标志。也许有人会问，不是还有“五花马”吗？这又该咋说？告诉你：据专家考证，诗仙李白所说的“五花马”，只不过是一种供人们玩赏的“毛色斑驳”的宠马而已。这六匹刻在石屏上的骏马，就是名垂千古的昭陵六骏，它们的名字分别叫作特勒骠、什伐赤、青骓、飒露紫、卷毛騧、白蹄乌。
　　 昭陵六骏，生前是战马，死后成了浮雕和艺术品，现在变成了国宝级历史文物，是不朽的传奇。
　　 在网上看到一个古代十大名马排名表。它们依次是赤兔、的卢、乌骓、绝影、黄骠马、照夜玉狮子、爪黄飞电、昭陵六骏、秦始皇七骏、周穆王八骏。对于这个排名，我是不赞同的。要我说，纵观古往今来，就名马而言，名列第一的，非昭陵六骏莫属。列位不要有意见，说实话，就连鲁迅先生看到这六匹马，亦不禁感叹——前无古人！
　　 昭陵六骏，它们之所以显得如此尊贵，缘于它们的主人。唐太宗李世民，是中国历史上美誉度最高的帝王，史书评价他是“千载可称，一人而已”；“至治之君不世出也”。李世民在位二十三年，以超凡的文治武功，对外开疆拓土，将大唐帝国的版图拓展至西域；对内励精图治，开启了历史上著名的“贞观之治”，建立了遍地风流、万国来朝、欣欣向荣的大唐帝国。掀开尘封的历史，唐朝虽然是由唐高祖建立的，但李渊仅是带领几个儿子攻入长安城而已，之后的一切便一脚踢给秦王李世民打理了。李世民“年十八举义兵，二十四平天下，未三十即大位”。临死前，他对自己的武功作了一个总结，云：“隋未分离，群凶竞逐，我提三尺剑，数年之间，正一四海，是朕武功所定也。”唐太宗是个武功于前，文治在后的一代圣主。看了此话，我总觉得他对武功的表述过于简单了，仅说到手中的三尺龙泉剑，而对胯下的六匹战骏却只字不提，有失公允了。
　　 是他忘了那六匹马了吗？不是的。李世民是一个伟大的帝王，也是一员英勇无畏的战将。他这个人吧，在年轻时打起仗来与电视剧《亮剑》里面的李云龙无异，临场指挥作战必高喊“跟我冲”，是个身先士卒的楷模。他每战必乘战马冲锋陷阵，在箭雨纷飞的对垒中，常常亲率精骑奔袭敌方战阵，每每穿阵而过，谓之“贯阵”。可以说，雄雄大唐，是李世民在马背上建立起来的，唐朝的万里江山，是由他胯下的六匹战马驰骋出来的。长期策马疆场，使李世民与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也养成了酷爱战马的嗜好。他视战马为自己的战友和兄弟，即使到了社稷既定，挂甲卸鞍的时候，他仍然爱马如命。
　　 殊不知，这个被后人誉为“千古一帝”的旷世伟才，他原本就是一匹马，一匹苍天恩赐给大唐的荣耀骏马。
　　
　　 三
　　 此刻，我伫立在昭陵六骏的面前，怀着无比的敬意，朝它们仰视。它们的形象，被固定在长方形的框架里，浮雕在墨色的石屏上。
　　 站在东侧的，依次是特勒骠、青骓、什伐赤；排在西侧的，依次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这石上的六骏，都是追随李世民征战沙场而阵亡的战马。它们早已死去一千多年了，但英灵犹在。恍惚间，我感到那六骏突然在眼帘里复活了，它们突然昂首嘶鸣了，争着向我叙述各自的辉煌战绩，把我的思绪不禁带到了那个群雄纷争、金戈铁马、逐鹿中原的年代。为了便于了解历史，我想还是根据它们的出场时间来予以描述吧。
　　 首先向我扬蹄奔驰而来的是白蹄乌。
　　 公元618年11月，年仅19岁的李世民，率唐军与劲敌薛仁杲在浅水原（今陕西长武县境）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史称“浅水原之战”。薛仁杲，兰州金城人，乃陇西军阀薛举之子，魁梧雄壮，骁勇善战，号称“万人敌”。此役，李世民巧妙利用步兵和骑兵两个兵种在攻守上的不同优势，在长期的正面坚壁挫敌锐气之后，突然以狂风暴雨般的背后突袭，获得大胜。尔后，他又一鼓作气，骑着“白蹄乌”，率二千骑兵奔袭二百多里，以破竹之势一举攻毁了薛仁杲的老巢折墌（今泾川县东），并生擒了薛仁杲，从而陇西平定，扫除了唐朝的西顾之忧。
　　 李世民对白蹄乌的表现十分满意。一匹四蹄雪白，鬃毛乌亮，像黑缎子一样的战马，载着他在暴风雨般的箭矢间勇猛奔驰，居然不中一箭，安然无恙，神乎？它不仅助他平定了陇西，后来还陪他灭了蜀乱。赞云：“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石刻上的白蹄乌，筋骨强健，昂首怒目，四蹄腾空，鬃毛迎风，呈疾驰之状。
　　 接着在我眼前闪过的是特勒骠。
　　 公元619年3月，河东军阀刘武周接受麾下大将宋金光“入图晋阳，南向以争天下”的建议，率兵两万南侵太原。开始，宋金光兵锋甚盛，唐军溃败，镇守太原的齐王李元吉连夜携妻狼狈逃回长安。李渊大惊，竟置发端起家的老根据地于不顾，颁发了“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弃大河以东谨守关西而已”的手敕。危难之际，又是20岁的李世民挺身而出。是年11月，他率军至龙门关，踏冰渡过黄河，破敌于柏壁，直至收复太原。
　　 特勒骠是一匹体魂健壮，腹小腿长，毛色黄里透白，喙微黑色的战马。据说，这种马属典型的锡尔河流域的大宛马，即汉代著名的“汗血马”。在消灭刘武周的战斗中，李世民驾着特勒骠，曾一昼夜追敌数百里地，交战数十次。在雀鼠谷（今山西介休县西南）西原，一天就打了八次硬战。在追歼中，一连两天水米未进，三天人没解甲，马没卸鞍。特勒骠凭借着自己的勇猛顽强和惊天耐力，因而立下了汗血功劳。李世民赞它：“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入险摧敌，乘危济难。”
　　 特勒骠匆匆一瞥，便长嘶一声，携着风雷绝尘而去了。倏地，一阵马蹄声沓沓传来，又有三匹骏马结伴向我走来了，它们是飒露紫、青骓和什伐赤。这三匹马，皆是李世民在血战邙山和虎牢关时的坐骑。
　　 此番李世民的对手是谁？王世充也。
　　 王世充，字行满，原是西域一胡人。他本姓支，寄居新丰，祖父早逝，其父支收跟随改嫁霸城的母亲王氏生活，因而易为姓王。王世充自幼酷爱兵书，泛猎经史，足智多谋，尤擅天文历法，卜卦算命，堪称奇才。他曾领兵大破李密，招降瓦岗众好汉，是一个十足的牛人，被皇泰主杨侗封为郑王，统管百官，一时权倾朝野。后篡位成功，自立国号。与此等枭雄对决，战场必定是极其惨烈的。为此，李世民牺牲了三匹坐骑。
　　 领头的是飒露紫。公元621年2月，李世民与王世充在洛阳城外的邙山展开会战。在交战中，李世民为了探清敌方实力，跨上飒露紫，只带了数十名骑兵，猛冲到敌阵背后。对方望风而逃，几乎无人敢挡。这时，一条长堤忽横于前，他与将士们失散，所乘的飒露紫也被乱军射中一箭。正在危急时刻，幸亏手下猛将丘行恭赶至，用箭击退敌军，把自己的战马让给李世民。丘行恭牵着受伤的飒露紫，手持大刀，“巨跃大呼，斩数人，突阵而出，得入大军”。刻在石屏上的飒露紫，英武而驯从，灵通人性，低头依偎在丘行恭的胸前，眼神低垂，牙齿齐露，前腿紧绷，后腿微屈，臀部稍微后坐，好像在强忍着剧痛。而站在马首前的那个留长须、披重甲、腰间佩挂刀弓的武士，则是为飒露紫拔箭的丘行恭。李世民誉飒露紫：“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
　　 中间的是青骓。“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这是李世民献给青骓的赞歌。青骓，是一匹苍白杂色的骏马，来自突厥或西域。它的“青”，并非指颜色，而是突厥文里的“秦”；骓，佳马也，意为顶级宝马。公元621年5月，割据河北的夏王窦建德率十万大军前来救援被困在洛阳的王世充，与李世民会战于虎牢关。此役，李世民身骑青骓，率领一支精锐骑兵，似离弦之箭，直入窦建德长达20里的长蛇阵，左驰右掣，击垮了窦军，并在牛口渚（今河南氾水县西北）俘获了窦建德。石刻上的青骓，身中五箭，皆从迎面射来，仍呈奔驰之状，足见它当年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何等神勇。
　　 煞尾的是什伐赤。这匹毛色纯赤的红马，故乡在遥远的波斯，奔跑起来，一身朱汗，是李世民征战虎牢关时乘骑的第三匹战马。它在石屏上的姿态与青骓相似，四蹄凌空飞奔，而且也身中五箭，都在马的臀部。李世民赞道：“瀍涧未静，斧钺申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一句“青旌凯归”，道尽了他对痛失良骑和大获全胜的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