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旧水缸在等谁?(散文)
一
我和瑾决定去看望她,在那个周末。她是我已故同学琴的母亲。
我们到她家时,门却关着。她在屋里的,昨晚从同学哥哥那里打探过,他娘除了外出拜佛,哪儿也不去。
恰是上午九点,阳光正好。小街口的拐弯处亮堂堂的,像阳光特意在这儿留下印斑,证明它今天照耀过。而她的家门前一片阴冷,两间老旧的石板屋灰白、孤独又沉默,好像几个世纪没被太阳光抚摸过。一排高大威武的六层楼威风凛凛地矗立在它的前面,挡住了它看世界的视线,也挡住了阳光挪进它的心窝里。
我和瑾把东西从车上搬下来,然后拨打她的电话。她开门,站在门口,神情木讷。举起右手指着我们说:“对你们讲过多少次,不要带东西来,偏不听。”我们跟着她进了屋,又进了天井。说天井有点美其名曰,只不过是前屋和后面屋灶间的一块狭小空地。
天井东边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竹椅子,椅子前的地面上堆着一串未成型的鞋面,椅子的靠背右侧系着一大摞白色的鞋绳。想必,我们来之前她是在天井串鞋绳。为了不耽误她工作,我们从房间里搬来两把竹椅子,坐到她的前面。她又开始串鞋绳了。
二
她用左手的大拇指压住鞋身,食指抵住鞋身的背面,右手拔出一根鞋绳,对准鞋眼孔,从鞋头盖那边串起,左右交叉,鞋绳随着她的手指在空中飞舞,一孔一孔往上爬,到鞋舌打一个蝴蝶结。这项简单又机械的工作,对于七十七岁的阿婆来说不算难事。但是,手指毕竟是肉长的,鞋绳摸起来不硬,但不如棉花柔软得永不伤人。这日复一日的动作,让她的手指布满了道道划痕。为了能持续不断地赚点小钱,她只能用创口贴掩护伤痕。她的左手食指和常人一般长度,却挤满了三张创口贴,像三个黄土土的眼睛,提防着鞋绳的伤害。右手食指的第一个关节区也贴着一张创口贴,因和每根鞋绳末端的铁皮频繁拿捏,创口贴的边缘有点上卷。她也舍不得更换,大致这创口贴也是用钱买来的。
她究竟在这坐了多久,串了多少鞋绳,只有墙角的那盒创口贴知道。自从女儿离开人世后,她很少和外人往来。她觉得自己没了脸面,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一天天堆积起来,如山压在她的胸口,仿佛悲哀和死亡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同学生前说过,她母亲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不知道怎么消弭自己的悲哀,就把自己窝在家里,如海螺把头深深埋进螺壳里,待夜深人静的时候爬出来透透气。一个母亲的悲哀,莫过于上天夺走了她的女儿,也夺走了她比纸还薄的尊严。已是隆冬,再过二十天就要迎新了。阴冷的风从天井的上空一阵阵扑杀过来,我穿着厚厚的长棉袄,出门忘了戴上围巾,坐在这儿,不到十分钟,手脚和脖子冷飕飕的。太阳只在屋檐头晃晃荡荡,不会俯下身来光顾和怜悯这窄小的小天井,和这伤心的母亲。
三
“你冷吗,姨?”我伸出右手,想去抚摸她的手背,手背因长期暴露在风中,也因没擦护手霜,而留下道道细细的白痕。但她的手似乎没听见我的问候,依然一上一下在空中飞舞。她穿着齐臀的油布材质的红格子衣服,这类衣服几乎每位大妈都拥有一件,既防风又防水,干活又方便。她底里还穿着一件咖色短棉袄,从敞开的领口可以看出,棉袄的绣花因磨洗多次有些脱线了。也许长期沉浸在悲伤之河中,她麻木得如同木桩,忘了寒冷。
她一边串鞋绳,一边同我们叨唠。我们坐着,聆听她肚子里的苦水,一勺一勺地往外泼洒。她说:“我的两个儿子,一个有好端端的工作却去炒股,欠了一屁股的债;一个长年做车床干体力活只能自食其力。我的两个儿媳,因分家闹了矛盾互不往来,大儿媳有三四年没来我家了,小儿媳近在眼前如同路人。我的孙子、孙女也从不来看我。外孙女没了母亲,甭说来看我,连个电话都没有,女婿也是……”说到这,她哽咽了。她沉默了。眼圈红了。她停下手头的工作,想把喉咙里的泪水吞咽回去。她向来是位坚强的母亲,我知道的。
“人家都说,你女儿吃国家饭,有医保,身体不舒服,咋不让她去杭州上海诊断,偏在小诊所里折腾。”她把手里的活扔在地上,伸出两手,一手握住我,一手握住瑾,上下摇动:“你们说,你们说,为什么不带我女儿去看病?”她满腹的冤屈,如小河破冰,汩汩滔滔汹涌而出。她的两臂前倾着,像溺水的孩子搜寻救命圈,如迷路的风筝寻找风的方向。我和瑾彼此对望,不知如何应答。只唯唯诺诺应答着,安慰着。她的衣襟和手背都沾满了泪水。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接过,拭了拭眼角。
四
我的眼睛也不知不觉湿润了。我蹲下来,蹲到她并排的位置,膝盖挨着她的膝盖,抚摸着她满是白痕的手背,说:“姨,你一定要节哀。人已走了,怪谁都没用。小琴生性刚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这是你知道的。女婿待她一向细心,这也是你知道的。哪怕掉一缸的眼泪,也换不来女儿的生命。你和她爸吃好睡好,身体保重,这才是大家希望看到的……”在我说话时,瑾也从竹椅上站来,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胛。她木然地点点头,涨红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猛然,她的手翻过来,我触摸到她的手心有两个茧,一个长在食指的一侧,另个长在中指第一个关节的下方。两个茧像扎根在她手上的丘陵,以坚韧不拔之势固守着自己的地盘,藐视周边柔软的骨肉,不肯退让半步。
这是一个劳苦的母亲,是千千万万母亲的一员。斗大的字没识几个,却默默扛着一家的重任。生儿、育女、建房、嫁女、再建房、娶儿媳、分家、还债……她几乎没停歇过,她一直在奔走,奔走在挣钱的路上。累了,就在黑夜里歇口气;感冒了,不吃药也不打针,躺一下,又去劳作了。“睡一觉,力气就会长出来。”这是她的口头禅,也是她的经典语录。她寂寞,又不寂寞,前屋的那辆破三轮车,任劳任怨地跟随她跑了二三十年的路,从新街到箬横,从长屿到金清,只要有集市的街角,都有她的三轮车碾过的印迹。
五
她太需要钱了!
一穷二白的家只有拼命干活才有出路。好在她能吃苦耐劳,风里来雨里去,终于把三个儿女培育成人,成家立业。但一屁股的债还需要她偿还,她不能停止奔跑。她没时间寂寞,也没时间去照顾坐月子的女儿和儿媳,更没时间亲自抚养孙子、孙女和外甥女长大。她要么在路上,要么蹲在街角的地摊边和顾客讨价还价。她多卖一件衣服,就多挣几元钱。钱就是这样积攒起来的,积小成多。
她像台机器,一转动就想法去挣钱。可是,可是,没几人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她们说,当初自己多艰难,换孩儿尿布都不会,母亲竟去摆地摊;他们说,你从小没带过孙女孙儿,长大了谁会来和你亲热。他们说的,都应验了。好像是命中注定,对她来说,奶奶和外婆的名字压根儿形同虚设。她疑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七十七岁了,本该可以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不知咋的,孤零零的。现在,她更孤零了,她缺了一角,女儿不见了。
她的女儿——琴走得着实仓促,从体检发现病灶,端午赶往上海,医院宣告无药可救,回家没几日就走了,从因到果不超过二十天。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忽然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恍恍惚惚,仿佛她是神秘失踪的,某天会回来。也仿佛地球那个角落忽然塌陷,她不幸掉了进去,会爬出来的。
无论如何,这不是事实。阴阳两隔,此生已矣,这才是事实。
六
快晌午了,我们得回去了。
她家的经,菩萨都难念,何况我们。我们不是救命圈,不是方向。我们也只是哀伤的过路人。
我抬头,多美的阳光啊,在屋檐头闪耀,就是不肯折几个弯,洒落一点儿光芒给这个冷清的天井。
我起身,发现天井的西南角有一口青色的旧水缸,缸里盛满了水,上面铺着一块半圆形的木板,木板上放着一把铝制的旧水舀。这曾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物品,用来储水、储粮食、腌咸菜的,现在大多退出历史舞台了。它还蹲在这里,等待谁?怀恋谁?
这部作品描述了一位命运多舛而又辛苦隐忍的母亲生活画面和片段,文中蕴含的主题和感人至深的细节,催人泪目,让人深思!老师好文笔,拜读点大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