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老了，难免有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糗事。记得老爸第一次拉了裤子，是他八十一岁那年。
　　 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和爱人早早乘坐去河柏小区的公交车，去给老爸送他喜欢吃的槽子糕。
　　 你能想象得到吗？凌晨两点半，正是千家万户灯熄人卧，都在梦里遨游的时候，他却起身打开橱柜，坐沙发上捧着槽子糕在享用美食了。
　　 “爸，你这不是昼夜颠倒了吗，时间长了，影响胃肠功能，影响睡眠啊！”我不止一次地劝他。可他却摩挲着那早就谢了顶的大光头，满不在乎地说，“你看我这么些年活得不挺好吗？影响啥了？别管我！”
　　 细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一到傍晚吃晚饭，吃着吃着，嘴里也还嚼着，眼睛却合上了。几乎天天晚上六点半就上了床，大铺大盖地睡上了。这么看，他的生物钟真就是跟大多数人不一样，管胃肠与睡眠的那些精亮儿，可能都早已经适应了。既然没有大碍，也只能由他去了。我没学过医，科学道理咱不懂，可就明白这一点，老人还是别硬呛着茬儿来，不然他们心里不熨帖，肯定会得病的。
　　 怎么是老妈开的门，没看见老爸，我问了一句，我爸呢？哦，他上河柏小市场买菜去了。老妈的话还没落地，门铃就响了，一开门，老爸手里那装了菜的塑料袋“啪嗒”一撂，不管不顾，径直就进了洗手间。紧接着就喊老妈给他递内裤。老妈说，你爸肯定拉裤子里啦！果不其然让她给说中了。
　　 “使劲夹，还是没夹住。这么不距远儿，就等不及了。老啦，管什么都不是了！”从里面出来的老爸，有几分羞赧地自我解嘲着。出乎意外，老妈却没有申饬他，只是叹了口气，对我和爱人说，“这人到老了，也就逞不了强了。你姥娘当年总说，生得伶俐长得乖，临老不知摊什么灾。我当时还不信，可后来你爷爷上了岁数，我给他拆洗翻做棉裤时，本来裤腰和裤腿都还挺新的，可一看裆的那块儿……我就得全换新布重做了。唉——手打鼻子眼前过，这么快就轮到我们啦！”
　　 正说着话，爱人却不见了。老妈问老爸，“你没接点儿水，把它搁盆里泡上？”
　　 “不用了，妈，我已经洗了晾上了。”爱人从洗手间出来了。
　　 老爸想要说什么，可嗫嚅着没有说出口，倒是老妈冲着我张口就来，你这个儿子可赶不上俺这个媳妇啊！我有点儿不服气，也想着还一句嘴，争一分面儿，可心里头明白，此时无声胜有声，说啥那也都是拿着不是当理说，人家可是干到那儿啦！
　　
　　 二
　　 说句大实话，世俗之语，媳妇儿都是别人家的好，我也不例外。可要论起来我这个老伴儿对孩子，对公婆，却叫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掺假的话。
　　 老爸老妈乔迁到河柏花园时，把原来那两床盖了好多年的棉花絮的老棉被，也捎着带进了新居，当时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过了不多日子，爱人却拉我去了圣索菲亚教堂对过的曼哈顿商城，直奔三楼的床上用品区。精挑细选，跟站床子的老板娘请教了半天，买了两床当时刚刚兴起来最新款式的腈纶棉的花被。我自然还是毫无话语权，只能是出苦力那伙儿的，给拎着了。
　　 进了老爸老妈的卧房，她也没管老妈乐不乐意，就把那两床有些年头儿没拆过，里面的棉花都已经滚成了一个个小耗子，花花搭搭，不少的地方都只剩两层布的旧棉被，三下五除二地撤下来，卷成两个卷儿就塞到了床底下。两床新买的被刚一铺上，老妈却来了老婆婆的矫情劲儿，上手摸了摸，“这么轻，还这么薄，能压风吗？”“妈，压不压风，暖不暖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旧的我也给你留着呢，半夜要觉着冷，你就还盖旧的。”老妈半信半疑不吱声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电话铃声就吵醒了我，一看显示，呵，是老爸家的号。一接是老妈的声：“哎呀，这个新被这个好哇，又暖和，又轻生，我再也不用半夜叫你爸给我盖毯子啦！你说现在的这些人，怎么这么能琢磨，那些老棉被真是得下岗了！”老妈夸得我都插不上话了，电话里又听到了老爸说，“真看不出来，这么暖和的东西还这么轻，以往你妈的棉被掉到地上，她都拽不上来，死沉死沉的，还得喊我起来给她再拉到床上，这回我可是能睡个囫囵觉了！”
　　 “你咋想起来给老人买新被子啊？”
　　 “那不明摆着嘛，你看看现在谁家还又絮又行地做棉花被呀！那天咱妈在床上躺着，我一摸，心里就猛抽了一下。为这个家奉献了一辈子，临到老还盖这种棉花套子，压得连喘气都不匀乎，心里能好受吗！”我又无语了。
　　 都知道哈尔滨之冬，整个儿是一个晶莹剔透、引人入胜、童话般的冰雪大世界，可对于上了年纪的老年人来说，那也是冻死人不偿命地冷。总糗在家里，不出门换口气也不行。可想要出门，哪怕是下楼待那么一小会儿，也都得里外几层地武装好了，扎皮钻肉的西北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老爸撵老妈下楼溜达溜达，可老妈却挺打怵，说没有合适的大衣不想出去。正好我在旁边，就揭了她的“老底儿”，你不还有那件黑礼服呢面儿，带水獭领子的大衣，不挺好的嘛。老妈回了一句，都四五十年了，年轻时候穿，是挺暖和挺好看，可现在带不动了，压身上太沉了。
　　 星期天，爱人非拉着我去南岗的红博地下商场。哦，就是那个特殊年代给毁掉的，堪称老哈尔滨地标，全木结构的圣尼古拉大教堂遗址下面。说那儿的货都比较上档次。当转到了中心那个透明的大厅，她一把拉住我：“去那边看看，她家经销的全都是羽绒服。”
　　 踅摸了好一会儿，她从衣架上拿出来一件烟色的，半大也过了膝的羽绒服，仔细端详着。老板娘紧跟过来，哎呀，一看你就是内行，这种款式的今年冬天卖得最好，这几件是断码的了，不过，你穿肯定不合适。那边有你能穿的那种大码儿的。爱人拿起来，对老板娘说，给我包起来吧，我给老婆婆买的，估计她穿能合身。我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咱妈不是都说了吗，她早已经跟嫂子说了，说她答应给买。”“这都三九了，到了最冷的时候了，买回去就能穿出去。她买了，就给老太太换着穿不更好！”
　　 老妈一见这件羽绒服，拿过来对着门口的穿衣镜就试，高兴得合不拢嘴。轻轻快快，暖暖和和，可是当了她的意。一冬一春，直到她告别这个世界的那一个早春，都没有再离开过身。
　　
　　 三
　　 年过七十五，胸没(音莫)半截土。如今的我，也轮到撂七奔八的年龄了。跟老妈一样，什么样的款式都不挑，穿到身上舒服，夏宽松，冬保暖，就称心如意了。最烦的就是那种仪式感贼强，板儿板儿的，沉得觉着压得慌，华而不实的衣裳。
　　 也快步了老爸的后尘。身体里那些各司其职的小精亮儿们，好像陪了我一辈子了，也都累了，都心有余力不足了。尤其是几个应该把紧的开关，跟用久了的水龙头似的，也觉着有点儿拧不死，关不住地乏力了，也想着用糗事磕碜我了。前几天，就差点儿出了老爸当年的那一幕，好在是在家里，守着洗手间。我不由地对老伴儿嘚咕起来：“不都说，笑话人不如人吗，幸亏我没笑话过老爸，要不然，是不是也像他那样了呀！我要是和他那样，你能管我吗？”
　　 老伴儿“扑哧”一声乐了：“别担心，哪能不管呢，不过到时候，就简单多了，我‘吧唧’地一下就OK了！”
　　 “啥？”“烀你脸上啊！”
　　 “最毒莫过妇人心，我想你也干得出来……”
　　 可我就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块，糗事也紧跟着找上我了。
　　 一直以来，我都自以为自己那两颗门牙，像两位忠于职守，而且能随时攻坚不辍的大将军，可就是没有想到，竟然也出现了疲软被克的惨状。华人超市总有那种叫人垂涎欲滴的黑芝麻板儿糖，每吃一次都感觉到是一种享受。可这一回却让门牙将军折了戟，走了“麦城”。随着那么一咬，“嘎嘣”地一下，硬板儿糖没断，左门牙却齐唰唰拦腰折断了！
　　 一张口就露出一个黑窟窿，连说话都感觉冒了风，无牙可顶，平舌音都发不出来啦。真没料想到，吃一块糖，竟惹出了这么大的罗乱，彼时彼地，那个心情糟透了，就觉得自己不服老也不行了，大将军也已经是“廉颇老矣”不给力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我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想叫大人知道那样，想藏着掖着。可这哪藏的住啊，一张嘴不就露馅儿了嘛！
　　 真不错，老伴儿一如当年老妈知道我老爸的糗事后，没撒辣椒面儿那样，也没说一句埋怨的话。女儿一见我这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可就着了急。我说还是等我回国再治吧，她却没理我，当时就给我打电话联系了纽约最好的牙医诊所，预约了看牙时间。
　　 那个美国名校出来，已经治牙大半辈子的老博士，给我在原来的牙根上打了一个桩儿，又做了个假牙套了上去。漫漫治牙路，还得过大海。就为了这颗牙，女儿驱车跑了不下十个来回，从始至终陪着当翻译。纽约太大了，每一次看牙再加车程，起码要耗费四五个小时。诊费是两千五百美元，我不由得惊呼，是不是给我安了一个金牙呀！
　　 牙装上了，外表完好如初了，可后续的事儿也来了。女儿又给我买了电动牙刷，牙线，能缩体的塑料牙签儿，还有漱口水。钢琴博士秒变了一副牙博士脸，给我一本正经地上起牙齿呵护保养的课来。我私下里跟老伴儿说，人家都是三十年后看子敬父，我倒好，成了三十年后看子管父啦！老伴儿这回来嗑儿了，管你，还把你惯出毛病了，你就偷着乐吧。一寻思，可也是，不乐听，你倒是别老啊，有人给你的糗事买单，还买出毛病了！看来，不管你乐意不乐意，老来老去，这大事小情还是得靠人家啦。
　　 可儿女毕竟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总是守在老人身边。更何况在这个异国国度，可没有国内“百善孝为先”的说法，也没有养儿防老的观念，更没有儿女必须赡养老人的法律规定。说到归其，要防糗事，善糗事，还是得我们这些老年人自己更自立一些方为首选。
　　 记得老妈在世的时候，几十年前当居民委主任时，对周围邻居谁家的老爷们儿，为拉巴儿女单身了大半辈子，老了要找后老伴儿时，她都非常支持。她的理论，现在想想真的很有道理，
　　 “满堂儿女是好看，也不如半路夫妻知冷暖。”当然，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也在所难免，商品经济的大环境下，靠找老伴儿骗钱占房的也大有人在。但人间正道是沧桑，总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东西方在这一点没有区别，夫妻相守，相倚相偕，同度余生，是人类共有的普世价值观。
　　 呵护好我们自己，尽可能使形形色色的糗事少一点儿，晚一点儿，这是我们须臾不能忘怀的。人生命的长度可能无法掌控，但生命的厚度，却是要由我们自己积淀的。糗事自难免，人生应想长。老来犹自立，坦然向夕阳。无论我们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失去了另一半，独自面对夕阳，都要活出自己的灿烂，因为，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那初升的旭日中，也有一缕温暖的阳光，抚慰着我们老年人的尊严。
　　
　　 2024年3月于纽约，2024年3月20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