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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柳岸·火】跛脚潘哥(散文)


作者:林火杉 举人,5292.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88发表时间:2024-03-21 10:30:02


   离村庄约三四百米的麦田旁,孤零零立着两间简陋的小屋,一半青砖,一半土坯。形状各异、粗细不一的树枝深深扎在土里,隔出几十平米的空地,这就算作是院子。篱笆院没有门,哪怕是一个简易的栅栏门都没有,只留下一个一米多的豁口,当作出入的通道。篱笆院内一条碎砖块铺的窄窄甬路,从“院门”直直延伸到小屋前,甬路两边的土地上分了三五个小小的畦,分开种着豆角、茄子等蔬菜。小屋前还有一个很小的花池,里面却没种任何时令花卉,只栽着一棵不很高的桧柏。
   小屋里住着一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黝黑的皮肤,宽宽的胸膛,虎背熊腰,眼大口阔,看起来神采奕奕。这个汉子在接人待物方面稍显木讷,秉性刚正火烈,这种性格对于喜欢的人来说会觉得他可以深交,而对于不喜欢的人来说则老死不相往来。虽如此性格,但他对小孩子却又有着和蔼的一面,对于小孩子的调皮整蛊他从不在意,甚至有时还和他们一起游戏玩耍,因此在小孩子们中间他很有人缘,时常会有一些小孩子到他的小屋里看他编箩筐,听他讲故事,把个狭小阴仄的屋子挤得不透风雨。
   以上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情景再现,那时的我也就五六岁,我会和其他玩伴一样,背地里喊他“跛子”,当面喊“潘哥”。喊跛子是因为他右腿走起路来有些跛,之所以喊他潘哥,则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辈分。
   他原不是我们村庄的人,听大人们说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跛着脚乞讨来到我们村里,当时衣衫单薄且褴褛不堪,蹒跚进村后倒在了一户乡亲门前,大家发现后喂了他一些汤水,唤醒后他的眼神散乱而略带惊慌。村长问他底细时,他也支支吾吾,只说家人在战乱中走失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走来的。好心的村长便让他暂住进了村部,顺便晚上给守夜,平时给他送些吃食。谁知他这一住下就不走了,别人也不好撵他,好在人勤快,除了将村部打扫的干干净净,谁家要是有人喊他搭把手,他也从不拒绝。除了性格有些火爆,平时少言寡语外,其它方面都还好,慢慢地全村人都接纳了他,把他当成了了村里人。
   他自己说姓潘,记不清自己究竟多大了,一会说三十二,一会又说三十五,于是村里人觉得自己比他大的就喊他潘子,比他小的就喊他“潘哥”,渐渐的连小孩子都喊他潘哥了,到我出生时依旧这样喊,仿佛这就是他的名字。
  
   二
   潘哥住进村里后,和村里人逐渐熟络起来,而大家对他看法不一,有人喜欢他勤快助人,有人则私下埋怨他脾气火爆,、警惕性高,极易与人发生冲突,于是大家对他也就敬而远之了。后来经过村干部商议,同意他在村外的田地边盖两间房,然而他根本没有建房的材料,更遑论资金。又有人出主意,借给他一辆小推车,让他把村里坍塌老房子的旧砖瓦拉过去,自己再做一些土坯,就可以建两间小房子了。村里又同意他砍伐几棵老榆树当作檩条,割一些水泡子边上的芦苇编制一番铺在檩上,上面再抹一层泥巴就成了房顶。村里人谁有时间就去搭把手,就这样足足干了半年多,两间小房子才落成。
   村里又给他分了两亩薄地,周济他一些日常杂物,勉勉强强算是能生活了。他自己也很知足,搬进“新房”那天,他拖着跛脚到每家门前磕了一个头,虽然没当面说一句感谢的话,但发红的双眼已经可以看出他的激动。
   住进自己的小屋后,他更加勤快了,除了打理自己的二亩地外,还从沟渠里砍来荆条,编制一些箩筐拿到集市上售卖,收入虽然微薄,但一个人用度也节俭。就这样过了两年清贫的日子后,他还清了之前借乡亲们的米面粮油等物什。
   小院开垦的菜畦精心打理,收获的蔬菜他一个人根本吃不掉,就把多余的送到村里分发给乡亲们。不过他只是把一捆捆菜放到别人家门口,从不打招呼,放下就走。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惯了,只要看到大门口放着菜就知道是“跛子”送来的。
   待到我长到五六岁时,他应该有四十几岁了,性格虽然还是急躁,但没了之前的火爆,和乡亲们偶尔也攀谈几句。我们这一帮小孩子之所以喜欢它,不只是因为他会讲故事、玩游戏,还会一手很准的弹弓。他给我们做的弹弓很精巧,但是见到我们打鸟总没准星,他就急扯白咧地夺过弹弓,说上一声:“看着!”双手拉满弹弓,左眼一闭,右眼一瞄,后手一松,一颗石子就朝十几米开外的树上飞去,一只麻雀应声跌落地上。然后看不到他有多么得意的神情,只把弹弓又丢回来:“学会了没?好好练练去!”
   据说自从他来后,附近的麻雀都少了,因为他不仅教过我们打弹弓,也教过哥哥他们,甚至还教过小叔他们。
  
   三
   他说过他家的篱笆墙是为了挡住那些猫狗的,以免进来践踏畦里的菜,而之所以不安门,是因为房子都是乡亲们帮忙建好的,又怎会防着他们,随时欢迎乡亲们来串门,虽然除了我们这么大的小孩子外,大人们几乎不会光临。
   潘哥讲的故事很精彩,很多时候他都是一边熟练地编着箩筐,一边讲故事,周边围着一圈小孩子聚精会神地听。故事的内容很广,有神话的、有民间的、有童话的,更多的一些是与战争有关的。
   后来有传言,说他有一天喝了两杯酒,微醺之际流着泪说他曾经是国民党军队中一个大头兵,和日军干过,和解放军也打过,打了十几年的仗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十几岁时稀里糊涂被征了兵,参加了无数次的战斗,由于枪法好也受到过嘉奖,可是由于性格原因一直没有升官。几年后,等到解放战争结束时,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逃回老家,然而家中已经破败不堪,蛛网尘封。尚未打听到家人的情况就被村民认了出来,说他是国军恶势力,便抓起来绑到了村部,准备第二天送到县里去发落。好在一个很好的发小冒着风险,半夜三更把他的绳索解开,悄悄告诉他赶紧跑,越远越好,到了县城说不定会吃枪子。发小还告诉他,他的家人都死在国民党飞机的一次轰炸中了,被乡亲们草草埋在了后坡上。于是他含着泪,跛着脚,摸到村外后坡边,也不知道哪个是家人的坟茔,只朝着远处磕了几个头就急匆匆溜走了。一路走一路乞讨,到我们村时由于衣单腹空就晕倒了,这才有了前面的事情。
   这仅仅是一两个人的传言,大家有相信的,也有说是传言者造谣,因为潘哥自己从不承认说过这些话。不过事实也好,谣言也罢,自此以后,他在小孩子心中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我觉得那些传言不是谣言,因为潘哥打弹弓的姿势和打枪很相似,关键是打得也很精准,而且他还用榆木做过一把手枪,十分逼真,就藏在他的枕头下。那次也是凑巧,我本想偷摸进去吓他一跳,结果进门就看到他正仓皇地将一把精巧的木手枪往枕头底下塞。我说想看看时,他却眼神慌乱地说我看错了,我再央求时,他就瞪眼发火了,并警告我别跑出去乱讲,否则再不跟我玩了。当时屋里光线有些暗,我也不十分确定我看到的是否准确。可传言一出来,我就认定我没有看错——那天我看到的就是一把“枪”。另外,他讲起那些有关战争的故事更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很能引人入胜,如同他将亲身经历讲给我们听一般。因此,我确定那些传言不是讹传。
   不过这也就是我心中的一个好奇点,具体他当没当过兵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四
   有年冬天,我和一个玩伴在水泡子里溜冰,谁知我不小心滑进了捞鱼的冰窟窿里。好在当时我反应快,在下半身跌落寒冷的水中时,急忙伸开双臂架在了冰面上。玩伴见状也慌了,过来拉我的胳膊,结果冰面太滑无从着力,而我身上的棉衣浸水以后沉重无比,因此他不但没把我拉上来,甚至我感觉到体力不支身子正缓缓往下沉。玩伴急的又哭又喊,我也咬紧牙关坚持着。由于水泡子是在村外,冬天地里没活计,大人们很少出来。这里只离着潘哥的小屋近些,希望他能听到呼喊声过来救命。
   千钧一发之际,果然听到呼声的潘哥跛着脚赶来了。他连跑带爬地来到我们跟前,紧紧拉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从冰洞里提了上来。受到惊吓的我再经过冰水浸泡,战栗着不能走路了。潘哥不怕湿冷,背上我一瘸一拐地送回了家。简单说明了经过,不顾父母的挽留,跛着脚回到他的小屋里去了。对着他远去的背景,父母喃喃道:“真是一个好人!”
   后来父亲买了两瓶酒去谢他,他也没十分推辞,只说无需见外,谁见到都会救人的。而这事发生后,潘哥在我心里更亲近了一步,毕竟是救过我命的人。
   我也见过他火爆的脾气,这个还是与前面所说的传言有关。可能是有好事的人一直在发酵此事,越传越离谱,什么他是从俘虏营里逃出来的啊,什么他是国民党留在大陆的奸细啊,等等。不知这些事怎么就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直接就找上门理论去了。当时他脸通红通红的,脖筋凸出老高,堵着门就骂开了。可能那家伙的确是心虚,被这么堵门骂硬是没敢出屋,只让他媳妇出来说本人没在家,有啥误会回头解释开。他还是不依不饶,什么“大丈夫敢作敢当”“别学缩头乌龟”之类的话都出来了。街坊们见事情愈演愈烈,纷纷上前解劝才缓和下来。临离开,他一拳重重砸在了那家的木门上,才拖着跛脚愤愤地走了。
   自此,关于潘哥的谣言再也听不到了。也许有,只不过传的更私密罢了。因为这次冲突,他显得更像一个有血性的军人。
  
   五
   时光如村外吹过的那阵风,又似我们遗失的童年,去了就是去了,你找不回,也追不上。由于被他救过一次命,这些年我家与他走的很是亲近,我乐意用他的故事陪我长大,他也乐意同我讲他的故事。一晃十几年又过去了,我长大了,潘哥也沧桑了不少。
   我出外求学那年,正是潘哥病重的时候,虽然他也就六十左右的样子,但再没有了我最初记忆里的精气神。我到他的小屋里与他作别时,见羸弱不堪的他躺在炕上,他望着我欣慰地笑着,我看着他则强忍住难过的泪水。
   “好好去学知识吧,以后有出息。”
   “嗯。”
   “出去好好照顾自己,别惦记我,生死有命。来村里这么多年,乡亲们都很照顾我,值了!”
   “嗯。”
   “对了,我知道你一直好奇,前些年传言我当过兵的事,还有那把木枪……”
   “呃。”
   潘哥哆嗦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样东西,正是多年以前我见的木头枪。
   “没错,我是当过兵,那天我是喝了酒说走嘴了。不过传言里好多事都不是真实的,是他们添油加醋,所以我才找到××门上吵架的。再有,之所以我不承认,是因为怕别人知道我当过国军,看不起我……这把木枪你是第一个发现的,现在就送你留个念想吧。”
   我颤抖着接过来:“潘哥,你,你会好起来的。”说着这话我自己都有些哽咽。
   他微微摇摇头,又微微点点头。
   “还有,我知道你们背后都喊我跛子,你想知道我的腿是怎么回事吗?”
   “难道是打仗时……”
   “嗯,那次战斗很激烈,我们连负责阻击。结果解放军火力很猛,一梭梭子弹朝我们打来,一颗颗手榴弹朝我们飞来,不巧一颗榴弹落在我们身旁,我班长扑到我身上,结果他被炸死了,我只被飞起的弹片扎残了右腿……”说着说着他的眼里泛出了泪花,仿佛那场战斗的情景正在他眼前闪现。
   “后来我装死爬了出来,溜回了家……可我班长都不知道被埋哪里了,我只记得他叫张柏,所以我就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柏树,虽然我听说阳宅种柏树不吉利,但我多活了这么多年是用班长的命换来的,一直忘不了他的恩情……我和村长说过了,我死后的骨灰就托他埋到院子里的柏树下——这个家离村子远,又破,没人会稀罕,让它自生自灭吧,就当我来这个村子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了,它也该随我一起走了——村长答应我了!”说到这里,我见他泪花的后面露出一丝欣慰。
   原来如此,到这个时候,藏在我心中的疑团,也许也是乡亲们心中的疑团,才有了真正的答案。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说了好多之前没说过的话,让我对潘哥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再后来,我远走他乡,一年后方归故里。那个时候,潘哥老屋前已堆起一个小小的土丘,土丘后的桧柏仿佛又长高了一截,在风里孤独地摇曳着……
  
   2024.3.20廊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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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跛脚潘哥是村庄的“匿名者”和“入侵者”。身处这两种身份的人本来就是流言与抵触的对象,加之潘哥的沉默寡言和火爆个性更易落人口舌……潘哥内心的苦,一般人很难体会。由于救命之恩,我与潘哥交往算是密集些,在情感上有些秘密我是他可以倾诉一二的人。潘哥不为人知的背后是无家可归与精神二度创伤,一直背负恩人成全生命的债。可想而知,潘哥是用自己一生在为逝去的人“赎罪”:苦着自己,不肯敞开心扉。也正如此,证明了潘哥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那怕他言语寥寥,却用自己的勤劳质朴回馈乡亲们的帮助,感激之情都在行动上。不成为别人的负累,爱不言表。直至离逝,那些平凡的碎片依然波光粼粼。所以,生命的平凡或伟大,不一定要地动山摇,却能在平凡人的心中激起风浪的,也不枉此生。文章在美好的追忆中是对逝者的思念和难得,人不在,但精神和故事并未远离。无疑,这样的人因笔者的情感留驻而活在更多人的心中。欣赏。荐阅。【编辑:素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322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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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魅        2024-03-21 10:32:27
  在素的家乡,也有类似的来乡入居的鳏夫,他们着实孤独可怜,但他们也勤快,什么活都干。我记得有一个是帮人抬棺的,住在别人的牛棚里隔开一间房,里面全是牛粪牛尿的味道,可他在这样的环境住到老死。人各有命,不得不信。
捕捉幻影,与文字耳鬓厮磨。
回复1 楼        文友:林火杉        2024-03-21 15:29:51
  素社说的没错,人生百态,恍若一梦。
2 楼        文友:素魅        2024-03-21 10:33:12
  问候林总,遥祝春安。
捕捉幻影,与文字耳鬓厮磨。
回复2 楼        文友:林火杉        2024-03-21 15:30:23
  素社辛苦了,感谢捉刀小文,祝春安!
3 楼        文友:老百        2024-03-21 17:03:42
  佳作欣赏推荐,已向江山精品审核组申报!
柳岸花明社团欢迎各位文友 联系群QQ:858852421
回复3 楼        文友:林火杉        2024-03-21 17:16:50
  谢谢社长鼓励!
4 楼        文友:阳光彩虹年琪        2024-03-29 19:45:34
  看老师的文章就是一种学习。
回复4 楼        文友:林火杉        2024-03-30 13:34:15
  老师客气了,互相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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