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流光中总是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有时候我在想：这些风声去了哪里？或许在高高的山岗上，或许在我所熟悉的草原和山野里面。它们轻轻地飘过，在季节里自由穿行，流浪或停留。
　　 “风声会流浪吗？”我曾问过阿妈，我想这个问题她根本回答不出来，因为这是我想了好几天的问题。
　　 我在心里暗自窃喜的时候，阿妈却轻轻抬起头，她对我说：“风声会流浪，会去很远的地方，也会孤独。”
　　 阿妈这样的回答很出乎意料，她读的书很少，勉强识字。她那个年代读书是一件很奢望的事情。因为生活在山上的牧民以草原为生，上学要下山，要走很远的山路。只有很富裕的牧民才会送孩子下山去学堂，穷人家的孩子连书本都没有见过。上学对于他们来说很遥远，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陪伴他们的只有苍茫的天山，辽阔的草原，还有和他们生命一样珍贵的马驹、山羊，小牛。我阿妈是穷人里的一部分，她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内心世界很温柔，很开阔。
　　 “阿妈！你小的时候连一本故事书都没有读过吗？”我问。
　　 “是的！”阿妈清澈的眼眸里有一丝亮光在闪烁。
　　 “可是你为什么会识字，还能读一些书呢？”我追问道。
　　 “因为我小时候很想去读书，家里没有钱供我进学堂，我只能想办法，等那些山上的孩子放假回来了，就去找他们，他们会把学过的知识再教给我。当然他们也不会白白教给我，夏天到了我要替他们砍柴，放牧。冬天是最苦的，冬天的山上很冷，他们富人家的孩子在早上都会睡个懒觉，而我要早早爬起来赶着他们的羊群，去拾荒的山雪里放羊。下午太阳落山了，再把羊群赶回来。他们会躺在温暖的炕头，一边笑着我不堪的样子，心情好了会隔着窗口教我几个汉字。然后主户会记下我一天放羊的所得收入，一般到了月底才结算工钱。”阿妈笑着说道。
　　 “他们给你教的知识，你就不会忘记吗？”我又一次问道。
　　 “基本上不会，因为在我放羊的羊皮大衣里面有个小本子，我会记下每一个字，每个数字。那个小本子是曾经一个我很爱慕的人，他送给我的。”阿妈激动地说道。
　　 “他叫恰西，是一个富人家的孩子，我们是同龄人。夏天放假了他就回到了山上，他的阿妈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恰西的阿妈跟别人不一样，对我很友好热情。夏天我会把山上的葡萄送到他家，他的阿妈会做一锅美味的麦仁儿饭来迎接我。我认识恰西的那年才八岁，但我的个子比他矮，用他阿妈的话来说就是营养跟不上。尽管那个时候我们穷人家的孩子都在放牧，可是到了年底，家里大人们却要把自己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小羊，还有大黄牛，全部都送到富人的家里。富人们会出一点钱，把它们全部都买下。穷人们的孩子天天放牧，却很少吃到肉，吃肉的都是那些富人家的孩子。”阿妈又一次说道。
　　 阿妈会毫不吝啬地把她小时候的所有故事，都讲给我听。像一桩桩往事，美好而又难忘，在她的人生里，讲述着，记录着。
　　 而那个记录者是我，那年我十岁。
　　 春天拾荒的日子快要到了，我和阿妈在每年的二月份就很兴奋，我们盼望着山里的雪早点融化，太阳能暖暖地来到人间，山路上没有泥泞。我们渴望着三月的美好，因为在每一年的三月，我们都可以吃到一生最爱的荠荠菜。
　　 荠荠菜是我的回忆，也是阿妈一生的回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我们在拾荒的路上，阿妈突然吟诵了一大段诗句，让我感到莫名地惊讶，阿妈竟然会有这样惊艳的高光时刻。这几句诗词出自诗经，写的是一个女子在城楼上等候她的恋人，阿妈没有读过书，怎么会突然诵读出诗句呢？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个低头背着箩筐的女人，她的脑海里该有多少让人惊艳的知识呢？她的心里还隐藏着多少往事和秘密？
　　 三月的阳光柔和而耀眼，倾泻在山上的每个角落，大山仰望着世间的万物美好，像一个人在苍老的岁月里回望，凝视。
　　 我喜欢三月，怀念那些远去的时光，在记忆的深处，拾荒的日子在脑海里成了一生的念想。
　　 那年我十四岁，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可爱，变成了一个会思考问题的少年。
　　 我轻轻低头，手里握着一枚枯黄的树叶。那是一片完整的树叶，它活到了来年的春天，在山林里沉落，飞扬。我用它遮住眼角的余光，当眼睛眯成一条线时，阳光似乎变成了漆黑里的一道光芒，在心上缓缓流淌。
　　 不一会儿，我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看阿妈，她已经走了很长一截山路。我跟在她的身后，她就像一棵大树一样，始终指引我要向前走，不走就会落后。
　　 “阿妈！曾经那个教你读诗经的人，是你的心上人吗？”我轻声地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还没有个心上人呢？以后你也会有。我的心上人是恰西，你应该叫他恰西叔叔。我认识他的那一年是在一个美好的三月，他在路边的丛林里摘荠荠菜，而我刚好路过。他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地回家了，没过几天又相遇了，这次的相遇，他给我讲了很多发生在学堂里的事情。他还答应给我当老师，我在恰西的帮助下学到了很多知识，他送给我几本学过的书籍。那个时候遇到恰西，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阿妈嘴角上扬，微笑着说道。
　　 我和阿妈在山上一边摘荠荠菜，一边儿说着各自的故事。阳光洒满大山的每一个角落，三月让人感到流连忘返。我们和所有的牧民一样，在大山里相见，相念，有的人或许还会遇到，而有的人一生都不会遇到第二次。重逢像一个谜底，谁都不知道下一次会何时相遇。
　　 每一个人在转身的时候，或许会留下记忆和印象。有的记忆很美好，而有的却很难忘，就像我阿妈和恰西的故事一样。或许在阿妈的一生里，他对恰西叔叔的印象都很美好，很难忘。
　　 阿妈搓了搓手心，她望着树根下青色的荠荠菜，脸上露出一份喜悦。她转过身对我说：“荠荠菜是一代人的回忆。”
　　 “阿妈！你小时候快乐吗？”我问道。
　　 “小的时候，我要干很多活。记得那个时候的冬天特别寒冷，我一大早就要从羊圈里把羊群赶出来，身上有羊屎味这是避免不了的。等羊群出门后，我就挨家挨户的去敲门接羊，去的都是富人家，当然你恰西叔叔家也是富人。有的富人早起后就把羊群赶到自家院子里等候，等我来了以后他们就打开大门，羊群跟着我一块儿出门。而有的人家，他们不愿早起，我去了以后还得自己打开大门，然后去羊圈，再把羊一个一个地赶出来。富人就透过一扇窗口，看到我要出发了，就摆摆手，意思可以走了。接羊很麻烦，要认真细心，留意每一只羊。哪只羊的腿瘸了，哪只羊生病了，都要记得清清楚楚。最重要的还有一项，就是要在本子上记下羊的数量，数量不能记错，如果少羊了，就会发生纠纷，给人家主户赔钱，要么赔羊。我格外小心，生怕少了羊，到了中午，山坡上的太阳出来就不会那么寒冷了，但是刺骨的寒风还是凛冽地吹着。那白茫茫的雪一望无际，走在雪地里雪发出吱吱的响声，有的地方雪厚实，我走累了也喘气。只能透过山坡上的太阳来判断时间，太阳在头顶上就是中午，西沉下去就是临近下午了。当然有那么几天，连太阳都没有，天气阴沉沉的，那个时候就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来辨别时间。羊群中也有极其聪明的羊，它们觅食的时候完全靠嗅觉，哪里有枯草，哪里有埋藏的秸秆，羊群们都能闻见，朝着一个方向走，所有的羊们都排着队跟在后面。我赶着羊群，时刻注意着四周，为避免羊受伤，我会提前勘察地形，有水渠的地方就尽量绕行或者不去。那个时候一天的时光过得好快啊！饿的时候就嚼点干馕。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羊群们会自动掉头往回走。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拿着羊鞭一边甩，一边吹口哨，羊群们看到我挥舞的鞭子，听到口哨声就立马掉头往我跟前走。接下来我会赶着羊群，再去挨家挨户送羊，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心里很充实。我那个时候放一百多只羊，有七八家主户，有的人家有十几只，有的人家二十几只羊，我都记在本子上。送羊的时候还要点数字，早上的时候接几只羊，晚上送回去的时候就要送回几只羊，数字要一致，不能出现错误。我的身上从早到晚都有一股羊屎味儿，送羊的时候主户们会嫌弃我身上的味道，不让我进他家的院子，让我站在篱笆的后面，他们自己出来数羊，然后再把羊赶到自家羊圈里。唯独恰西家不一样，你的恰西叔叔是一个爱笑的男人，他的性格和他的阿妈一样，很温柔，很细腻。每次到了他家，他的阿妈都会站在大门口等待着羊群和我。恰西会邀请我去他家的毡房里面，我不好意思地站在一边儿，他的阿妈看到后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意思，她很大方地伸出手拥抱我一下，然后拉着我就进了他家的毡房里面。他家的毡房在我的记忆里很温暖，很温馨。淡淡的奶茶香在毡房里飘扬，那种香喷喷的酥油味道至今都让我很难忘。他的阿妈会小心翼翼地让我脱下鞋子，走在地毯上，然后在我的膝盖儿下放一块布毯，再摆上一个小方桌，放上可口的点心，还有美味儿的奶酪。偶尔也会给我倒上香喷喷的奶茶，沾上点儿酥油，那种美味儿在我的记忆里一直留存着。以至我后来更加地想念你的恰西叔叔，还有他的阿妈。那个冬天，我所有的温暖都来自他的家。”阿妈一边回忆着，一边说着，仿佛此刻山路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发出迷人的清香。
　　 阳光在树林里静静地流淌，山路是一场弯弯曲曲的回忆。在山路上，堆集着春日，堆集着每个牧民对生活，对大山不一样的情愫。
　　 “阿妈！后来你再见到恰西叔叔了吗？”我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阿妈吟诵完，转过身望了我一眼。
　　 “在你恰西叔叔的帮助下，我学会了简单的识字，偶尔也会把书上的句子连起来念给他听，让他判断是对还是错。有时他沉默不语，有时微笑点头，只有他微笑的时候，我才能松口气，说明我念对了。我和他都是同龄人，只有在周末我们才能偷偷相约。春天的时候，我们各自挎着一个大大的箩筐，在山上摘荠荠菜。他的阿妈每次见到我都很热情，我的手皮糙肉厚，摘的荠荠菜多，我就主动拿出来一部分，分给她的阿妈。他们很高兴，觉得我懂事，非要挽留我去他家毡房吃麦仁儿饭。一粒一粒的麦仁儿像心上哭泣的眼泪，像记忆里的一簇生香，散发麦香与苦涩，苦涩是记忆里的苦涩。在我们十四岁那年，你恰西叔叔的阿妈生了一场大病，在那个苦涩的春天，她离开了人世。而恰西和他的父亲不久后，搬到了大山以外的地方，当时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后来我愈发地想念恰西，情不自禁地就流下了眼泪。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很忧伤，就像大山里的风声一样，孤独而低沉。我在放牧的途中也会去他家看看，毡房里灰蒙蒙一片，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气息，柴门紧闭。我猜想他们离开这里，只是不愿想起从前，不愿在记忆里痛苦，失去亲人是人生很痛苦的事情。很难想象那种天塌了一般的感觉，压在他们父子俩的身上，该有多么痛苦。”阿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一边抽泣着，一边低声说道。
　　 “一年又一年的春天都会到来，在我拼命想要忘记恰西的时候，他却出现了。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个头又长高了，他来看我，还带来了另一个人，她叫卓玛，是恰西当年的女朋友。我们三个人在山路上走了很长一段路，说了很多自己未来的打算。他们都是读书人，是阿妈的梦太猝不及防，我的梦终于破了，望着他们手拉手离开的身影，那一夜，我面朝大山呐喊，哭泣。那年我们二十岁，一个刚刚懂得爱情的岁月。”阿妈望着很远的地方，她的眼里有深情，有沉默的卑微。
　　 “时间像一条河流，冲逝着我们的记忆，悲伤，快乐。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着，又过了十八年，我第一次收到了关于恰西的来信，那天我很激动，我的手在颤抖。他在信上说他从事了教育工作，是一名老师。他很想念我，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想念。他说自从和卓玛结婚后，他们过了两年幸福的生活，可世事难料，卓玛却在生孩子时难产，大出血，不幸离开了人世，留下一个女儿。”阿妈说完，她的眼里涌动着泪水。
　　 我坐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地上不停地圈画着，我低着头，不愿再看见阿妈一脸痛楚的样子。
　　 也许人生的所有变故都会在时光里沉淀，逆流成河，就像我阿妈所诉说的一切。她曾对我说：“风声会流浪，会去很远的地方，也会孤独。”现在想来，真的是这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我在日记里默默写下这段诗经，仿佛曾经的阿妈，仿佛曾经的恰西叔叔。
　　 听我阿妈说，那一年，恰西叔叔的女儿也16岁，和我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