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万丈红尘几盅酒(散文)
清明时节,桃红柳绿,春色怡人。折上一截柳枝,用手拧一拧,抽出它那白色的躯干,只剩下一张青绿色的皮囊,再用牙齿轻轻咬薄一端,端口扁平了,用嘴一吹,呜啦呜啦响。孩子就是孩子,早已忘记一嘴柳汁留下的苦涩,得意地吹着柳哨疯跑。
清明前一天,奶奶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在屋檐下插上几根柳枝,柔软的枝条像公鸡的尾巴随风飘摇,让我觉得好生无趣。
我问,奶奶,插柳枝干什么?奶奶说,辟邪的。
我又问,辟什么邪?奶奶想了想说,小孩子,多嘴多舌,问那么多干啥?
我还想问什么,奶奶逃避似地一转身忙她的去了。
奶奶不说邪是什么,我自己也想不出答案来。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来,也就不想了,但我大概猜出了些什么,反正邪不是什么好东西,很不受人待见,若不然,奶奶为什么还要用柳枝去辟它呢。
后来,极有可能是习惯的结果,我居然对柳枝产生了一些敬畏,仿佛它有着深不可测的威力,而那种威力是我和奶奶甚至其他人所不能及的。倘若说奶奶是个迷信的人,那么我也早已步入了她的后尘。奶奶的一言一行,对我影响极深,也是我与她相处比较多的缘故吧。那时候,我关心的自然不是柳枝,更不是辟邪,我关心的是鸡蛋。鸡蛋是大是小,白壳还是红壳,蛋壳硬不硬,圆还是不圆,能不能在与小朋友碰鸡蛋时胜出。
清明的早上,奶奶做饭,我烧锅。奶奶脸上带着笑意,小心翼翼地从一个被油烟浸黑的坛子里拿出鸡蛋来。奶奶没上过学,可它拿出的鸡蛋却不会多,更不会少,家里有几口人,鸡蛋就有几个。米汤还没冒出热气,奶奶已经把洗干净的鸡蛋一个一个极其小心地放进锅里了。或许是因为锅里有鸡蛋的缘故,我烧火时的心情格外美好,就连灶膛里的火苗也格外活跃。等待中,奶奶用勺子一个一个把煮熟的鸡蛋放进一盆凉水里。鸡蛋像一个个听话的孩子,在水里打了个转,便安静地卧在盆底一动不动了。
其实,我不喜欢吃白水煮的鸡蛋,尤其是鸡蛋黄,尽管那年月鸡蛋还算金贵,可我依然会把蛋白吃了把蛋黄偷偷扔掉。由此可见,在不富裕的家庭里可选择的食物并不多,我仍然会有挑食的坏习惯。挑食导致了我严重缺钙,缺钙经常引起我的手指抽筋,爱笑爱闹。长大后才明白,之所以驼背鸡胸,全是因为缺钙的缘故。看似一个小问题,影响了我的一生。当然,这不是谁的对,也不是谁的错,一切都是命,是因果。
现在的我一点也不挑食,对任何食物都充满了感恩,它滋养了我的生命,我常常告诫自己,有时候也提醒他人,食物千万不能浪费,究竟我们有多大的福报能够去浪费食物呢?我很注意教育两个孩子不能挑食,可功效不大。我也很用心地给他们补钙,甚至,我有些偏激地想把我曾经缺失的东西以爱的方式强加给他们作为对自己的补偿。
奶奶一生节俭,她是从逃荒要饭活过来的人,从来不浪费食物,甚至吃饭只吃七成饱。我曾问奶奶,奶奶,七成饱到底是多饱呀?奶奶微笑着说,七成饱就是再吃还能吃,不吃也不怎么饿了。我问,为什么不吃饱呢?奶奶想了想说,吃七成饱对身体好,还能省些粮食出来。我不理解奶奶的话,碰到好吃的就多吃点,碰到不好吃的就少吃或不吃了。现在想想,奶奶的话有道理,这可能也是她老人家长寿的秘诀吧。
那时候的奶奶仿佛还年轻,尽管我记事时奶奶就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透过一片鲜亮的晨光,我看见奶奶神情庄重地把鸡蛋一个个捞出来放在白瓷碗里。奶奶宛如播洒雨露的菩萨,把它的慈悲倾注在食物里。鸡蛋散发着玉石般的光泽,我可以在相距两米开外的地方闻到它的香味。
近水楼台先得月。奶奶会让我自己去挑一个鸡蛋,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那时候,我还没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不管大小,总是挑一个比较圆的鸡蛋。至于为什么要挑圆的鸡蛋,可能是因为圆的比较好看吧,直到现在,我对圆的鸡蛋依然有所偏爱。当然,偏爱是不对的,这是分别心,不平等。鸡蛋到我手里不会轻易被吃掉,如同有的猫捉到了老鼠,总是喜欢把玩一番。鸡蛋的余温渐渐散去,复又在我把玩中热了起来。我像一只老母鸡,对蛋有些了感情,总舍不得拿出去跟其他孩子的鸡蛋去碰。
在欢声笑语的喧闹中,一个鸡蛋与另一个鸡蛋相碰,总会有一个孩子得意洋洋,总会有一个孩子垂头丧气。当然,两败俱伤也是常有的事,很少见谁的鸡蛋是常胜将军。无论胜败,最终鸡蛋还是统统进了孩子们的肚子里。几番犹豫,再终,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砰,两个鸡蛋碰到一起,手中的鸡蛋烂了。看着手里烂了的鸡蛋,我脸红心跳,既有些于心不甘,又感觉有一种释然后的轻松,吃吧,可以慢慢享受它的美味了。
鸡蛋碰鸡蛋是公平的,有一年清明阿四居然拿个鹅蛋。鹅蛋大,像阿四得意洋洋的表情一样夸张夺目。我心中愤怒,并无嫉妒,这是哪跟哪呀,都是鸡蛋,你偏弄个怪物出来。没人与阿四碰蛋,阿四很是失落,最后把蛋砸在石头上,石头硬,给果阿四输了。年龄大了,鸡蛋就是鸡蛋,不再附加任何乐趣与意义,仿佛只是需要与不需要的关系。想吃就吃一个,不想吃时见到孩子吃剩的舍不得扔掉也会随手泰然自若地塞进自己嘴里。
奶奶去世二十多年了,仿佛她没有带走什么,也没留下什么。只是,她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依然在人世间苟且。每逢清明,我会在前一天折几根柳枝插在屋檐下,清明节早上,郑重其事地在锅里煮上几个鸡蛋。今年清明,亦复如是。大儿子二十六岁,小儿子五岁,他们兄弟俩年龄相差甚大,可对鸡蛋一直都提不起兴趣。孩子有孩子的兴趣,比如可口的食物,新鲜的玩具,喜欢的游戏。想一想,那时候的孩子是幸福的,还是现在的孩子是幸福的呢。
某一年的清明,我也已经像奶奶一样远去了。那时候的清明,或许与我再无关系了。而当下的清明,当好好珍惜,去奶奶坟前,聊上几句心里话,敬上三盅酒。
当年,奶奶高兴了,会很享受地喝上几盅酒。奶奶从不多喝,只喝三盅。酒盅不大,小巧玲珑,一盅酒大约三钱左右吧。
2024年3月21夜
人生犹如割韭菜,一茬接着一茬,眼前漫走的一切,都属于我们,正如作者所说,多年后消失了,记忆、回味和思念,将尘封不复存在。万丈红尘究竟几盅酒——谁晓得呢?记忆中关于奶奶这杯酒,反正是醇香、甘烈、饮后难以忘怀的。
问候老师,祝春安……
作品通过语言描写、心理描写和动作描写,刻画了奶奶、作者以及小朋友的形象。
佳作欣赏学习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