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一凡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年三十的后半夜，或说初一的凌晨，丢丢把它的排泄物，投放在北京大哥家的厕所门外。大嫂可是从三甲医院退休的老护士长，职业习惯加天生，她的洁癖早已成为一个品牌。她用酒精消毒三次，大冷的天，又把窗户、门全打开了，早饭和午饭是一点没吃，又去另一个厕所干吐了几次。
　　 艾一凡上火，嘴唇上起了燎泡；他的老伴李二香更上火，嗓子肿起来，说话和杨坤唱歌似的。两口子把丢丢轰到他俩住的北屋，相互埋怨，瞪一眼丢丢，但结论是谁也没错。最后的焦点，集中在带丢丢来，是个最大的决策失误。丢丢早蜷在大衣柜的一角，罪犯似的耷拉着脑袋，一副后悔、无奈又生无可恋的样子。
　　 一凡他们哥五个，分布在附近三个城市，一凡所在的T市，是他们的老家。每年，大哥大嫂等哥几个，都是去一凡家过年。父母在时是这样，父母没了，也这样。但今年，大哥大嫂实在是不愿动弹了，80多岁的人了，闹疫情，又没有逃过阳的光临，身体明显衰弱，精气神也远不如往年。年头，大哥就给一凡他们打电话，邀请他们都来北京过年。大家都响应了，觉得有父从父，没父从兄，也应当到大哥那团圆，顺便看看大北京过年的景象。艾一凡，在家中排行最小，也退休三年了，身体尚好，是哥几个最能张罗事情的。老伴二香，是个很要面子，很讲礼貌的人，平时愿意走动，妯娌们之间，处得也很好。他们两口子，满心愿意到北京团聚，并多住几天。但有一块心病，让他们踌躇不决，甚至想打退堂鼓，那就是丢丢。丢丢实在是太老了，原来洁白光亮的毛发，已经变得灰黄发锈，两眼迷迷离离，暗淡无光，特别是受过伤的右前腿，走路明显吃力。近些日子，凌晨两三点钟，还经常到一凡的床边，用左爪轻轻拍他。一凡知道它是憋不住屎尿了，就起来，带它来到户外，解决问题。
　　 这次来京，他们如何不犯难？带它吧，怕它到了大北京，换了环境，变了规律，它不适应，上火，闹出点什么病来，治疗不便，惹得大哥大嫂也跟着上火，影响整个过年气氛；不带吧，只能去一宿，太折腾不说，也扫了哥哥们的兴，一年聚这么一次，还想整上几圈麻将，再说了，即使去一宿，把它放在家里，他们两口子也没法放心，丢丢风烛残年，体弱多病，万一这一宿出点事，让他们不能给它送终，那将是极端残忍的事，终生遗憾的事！何况在大年之际，真不敢想像；寄托给亲友呢，显然不合人情，人过七十不留宿，何况狗乎，何况是一条到了耄耋之年的狗？哪个亲友愿意担这个风险？给亲友们添这样的麻烦，也不是他们两口子的办事习惯。唉，人老了，对老了的狗更多了份怜惜，多了份思考。
　　 “丢丢多着人喜欢啊！把它带来，一块住，省得你们不放心！你大嫂子也喜欢丢丢。可不能因为丢丢耽误来京啊！”当一凡打电话给大哥，说明这个情况时，大哥不容置疑地说道！
　　 丢丢就上了一凡他们的汽车，在大年三十的午饭前，进了北京大哥家。在车上，丢丢不时把两只前爪搭在窗户上观看高速风景，双眼比平时亮了不少。到了北京，看到大家你说我笑，气氛祥和，也在屋里人腿之间穿来穿去，显得活跃。午饭间，大家自然有时以丢丢为话题，说些狗的故事。一会你给它块肉，一会他给它块火腿，丢丢胃口大开，牙口好像比平时壮了不少，还不时在大家的腿上蹭来蹭去，看出谁是主人似的，冲大哥大嫂摇尾巴。乐得高兴，一凡两口子也顺其自然，没有对丢丢严加控制。
　　 可丢丢这么不争气，怎么就在屋里大便呢！看着眼前的丢丢，一凡两口子愧疚、心疼、后怕。愧疚的是大嫂，她为此吃不进，喝不进，过不好年，80多岁的人，保养再好，也怕这样折腾。心疼的是丢丢，夜间丢丢排泄的，是一泡稀粪，显然是年岁大，消化不好，又吃多了油腻的缘故。早起一凡收拾好它在厕所门口的排泄物，就带它出来了，在小区里，没有半个小时的功夫，丢丢又屙了三次，最后一次，是黄水，而且，回来也不吃不喝了。好汉子搁不住三泡稀，丢丢呢，这一屙，不一定几天能好。半年前，一次一凡从饭店回来，给丢丢带来点牛肉，丢丢吃了，不想屙了两天，要不是遇到一个好医生，说不定就要进宠物墓地了。他们怕这次丢丢挺不过去，就此离他们而去。他们两口子，还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和大哥大嫂二哥三哥他们说下，咱们还是回去吧，丢丢有个万一，省得抓瞎。”一凡蹲下身，轻揉着丢丢肚子，和二香说。
　　 二香说：“只能这样了，回到它熟悉的环境，或许好得快些。再看看上次那个医生。”
　　 一凡眼睛望着窗外T市的方向，回忆着说：“丢丢进咱家的时候，也就一岁吧？”
　　 二香说：“可不，就因你那次忽发善心，咱家多了个丢丢，就什么都改变了。”
　　 “十四年了！”一凡抱起了丢丢，走向窗前。
　　
　　 二
　　 方向盘在一凡的手里轻巧地旋转着，银白色的海狮面包车，像一匹骏马，奔驰在这条新修的油路上，车轮发出“咯咯”的响声。一凡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空调打在22度，车内凉爽，一凡心情愉快。他在一家国企上班，工作的原因，十几年前，他就学会了开车，如今，驾驶技术不低于一个专职的司机。明天上午，他要参加一个业务洽谈，上级叫他把公司的车开回，明日午餐之后，把外地的客人送回宾馆。
　　 西照太阳将炎热的阳光从汽车玻璃上打进车内，融解在凉爽的空调中。路上车辆不算太多，车辆在60迈以上运行。前面出现一个路口，他将手中的方向盘攸地右打了一圈，减速右转，进入了小区内部道路。这是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新建小区。仪表盘上，时钟显示已经过了6点，但太阳还高高挂在楼群的上方，刺眼的光线，直射他的双眼。他赶紧把遮阳板拉下。再有几十米，他就到家了，但他养成了开快车的习惯，右脚深踩油门，又恢复了方才的速度。车的四周立时旋起一圈尘土。
　　 他家小区在路的南面，北面是一个等待平改的村庄，到处的老房子都写着大大“拆”字。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喇叭，提醒可能出来的居民。就在这时，一条狗从路南面的一个垃圾池里“噌”地跑出来，直接冲向路的中央，撞向一凡的车头。一凡眼疾手快，手脚联动，一边向右打方向，一边狠踩刹车，但为时已晚，先是“咣”地一声，接着几声“嗷嗷”地大叫，最后一凡看到，这条狗拖着“叽叽”的叫声，在飞扬的尘土中，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向车这边看了一眼。
　　 这几声惨叫，那痛苦的眼神，这条高一尺，长半米的狗，就从这个时刻起，出乎意外地改变了一凡对狗的认知，也改变了他家的生活状态。
　　 这个垃圾池是砖砌筑的，一米左右高，口向西开。这条狗，像一凡专心致志开车一样，正专心致志地从垃圾池内一个塑料袋里挑拣着食物。它用一只脚压住塑料袋的一边，用尖锐的牙齿拉扯着白色塑料袋，扯开一个口子，将嘴伸进塑料袋，猪一样，往前拱着“叭叽”人类的弃物。显然，它是被突如其来的汽车喇叭声所震惊，一时蒙圈，撒腿就跑。它的潜意识是往村子里跑，但它没有看到正有一辆汽车从东面开来……常言道，轧鸡不轧狗，狗的眼睛，一般是向下边看，往前方看，不会像鸡一样往四周看。这也是在马路上经常可以看到被轧死的小狗的主要原因。
　　 一凡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有些发软。狗的魂飞魄散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消失，狗的撕心裂肺的叫声，在他的耳鼓里远去。但此时好像又卷土重来，在他的眼前、耳边萦绕，很快，又消失了，远去了。一个不祥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这狗一定要牺牲了，那“咣”的一声，是那样的刺耳，开车的经验告诉他，没有大的力量，撞不出那样的声音，那是一种死亡的声音。他后悔把车开得这样快，他后悔按那个没用的喇叭。他觉得，他必须在几秒的时间内，做出一种选择，或下车寻找那条交通事故的被害方，看看伤情，拉它去宠物医院，或加速开车，趁着没有人看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选择了后者。而且，他很快给自己选择逃离找到了理由：这是一条流浪狗。它的毛发零乱肮脏，长短不齐，它的眼神惊慌锐利，扑朔迷离。特别是，它从垃圾池里找吃的，这是有主的宠物所排斥的。一条流浪狗，死不足惜。法律上没有过失撞死一条流浪狗而受惩罚的规定。何况，它还是个不稳定因素，不排除伤人特别是伤害少儿的可能。说不定，自己还是在无意中，做了件好事，为附近的居民除害了呢！
　　 他选择后者，还有一个独特的原因：他挨过狗咬，他怕狗。这是小时候招猫逗狗落下的心里病根。七八岁的时候，他在大坑里玩水，岸上一条黄狗，转着水边，寻找鱼虾和小孩子屙的粪便充饥。这是村里一个光棍老爷爷养的，狼狗，两只耳朵直立着，一对眼睛闪着凶光，很是让人害怕。一凡在水里，觉得这可是戏弄狗的绝好时机了。他扎进水里，从坑底下摸几块石块，狠劲地向狗砸去。狗“汪汪”狂叫着，抬起前腿，往水里扑着。一凡看着过瘾，继续摸着石块继续砸。狗张着大嘴继续冲他叫，两眼瞪着他，似乎要吞了他。这样持续了十来分钟，一凡砸累了，一头扎进水里，早忘了这事。可狗记着这事。当一凡肚子饿了，上岸要穿上裤头回家的一霎那，那条狗箭一般从对岸冲他跑来，一路狂吠着。吓得一凡扔下裤头，光着屁股就往家跑。他的家在大坑对岸。两条腿哪如四条腿跑得快。他进了院子，狗就到了门口。当狗跃起身子，扑向他的时候，他刚好进了二门，“咣当”一声，二门关上了，刚好把狗挡在门外。狗用力扑打着二门，从缝隙处将嘴探进来，露出几颗锐利的牙齿。他喘着粗气，紧推着门，地下早湿了一片，有水有尿。
　　 这以后，那条狗，见面就追他，咬他，一个夏天，他没敢再下大坑。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怕狗，狗一叫唤，他就觉得要咬自己。即使幼年的狗，他看到也心律加速。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遇到狗，他都觉得会冲他小腿肚子，张嘴咬上一口。以至由怕到厌到恨，直至四十多年后的现在。
　　
　　 三
　　 但一凡仍没有立即回家，到了往家拐弯的地方，他攥直方向盘，脚踩油门，加速向前驶去。他有两个害怕。一则万一这不是一条流浪狗，而是有主，只不过主人邋遢，生活拮据，顾不上好好照顾这条狗，宠物不宠。但发现自己的宠物被撞伤甚至撞死，狗主那可就要替它维权了，就此讹一笔，也未可知。二则小时候大坑边的故事告诉他，狗的记性绝好。方才，这条狗忍着巨痛，还不忘回头认真看他的车，说不定在记他的车号，以后找机会复仇。十年报仇不晚，狗是有这个心计的，离小区这么近，自己在明处，它在暗处，如果盯上自己，啥时候冷不丁从后边给自己几口，那可惨了。
　　 他开出这个小区，往左转，上了市区道路，过了两个路口，又往右转，进入另一个小区，在一幢高楼前停了一会，看没有狗跟踪，也没有人追来，就绕了一个弯，出这个小区。他想，即使有人或狗追来，也会认定，撞狗的罪魁祸首是这个小区的人。足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才返回原路，重温撞狗的路线和地点，适当放慢速度，见没有任何可疑迹象，才把车开进小区，放在自家楼对过的两棵树中间，提着手包到三层，进得家来。
　　 二香正在厨房里忙乎。他和二香打个招呼，洗洗手脸，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会又站起来，来到窗前，看看小区的院子，看看面包车的周边，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又坐到沙发上。他肯定没有心思吃饭，他对自己的行为有些后悔，在小区的内部道路上，自己的车把狗给撞了，生死不明，怎么就忍心逃逸，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这不应该是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也从来不是自己办事的逻辑。
　　 二香是个细心的人，早发现了他今天有些反常，饭菜放在桌子上，就过来问道：“你比每天回家晚了半个多小时，有什么事情吧！”
　　 一凡就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原委。之后说道：“这事我做得不算地道，你在小区里如果听说那条狗的情况，就及时告诉我，也便做好善后补救工作。”
　　 二香道：“不如现在趁着天亮，咱们到李各庄看看去，如果真是流浪狗，还可能碰到，真的死了，也可能见到尸首。如果有狗主，就说明有人管它，咱们也可放心了。”
　　 “你想的对！还是开着车吧，我可以不下车，怕狗咬！”一凡说。
　　 “儿子都上了大学了，看你这个男子汉当的！”二香从他脸上刮了一下。双双下楼，上车。临出来，二香没有忘记把她的波导手机带上，装在右手下衣兜里。这是十天前，一凡特意给她买的生日礼物，银灰色，翻盖，小巧秀气的女款手机。儿子今年考上了南方一所211大学，二香贡献巨大，一凡也有奖励的因素。她爱不释手。机体顶端，有个豆粒大的小孔，二香特意买了一个大红色的手绳，系在了上边。
　　 太阳快到地平线了，高高密密的楼群，把依然酷热的阳光挡在了楼那边。马路北侧的李各庄，掩映在淡红的霞光里，看不见炊烟，但不时有玉米粥的芳香从农家的院子里飞出。一凡从那个垃圾池旁边的水泥路进村，走走停停。一凡负责开车，二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不时下车，四下望望。他们把能通车的村中小路走了一遍，仍没见狗的影子。天完全黑下来了，有的村民已经用过晚饭，出来歇凉了。他们询问，有看到一只狗没有，也都摇头。他们的肚子倒“咕咕”地叫唤起来。出村后，又下车看看那个垃圾池，万一狗不幸了，会有人扔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