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星期天，是母亲七十岁的生日。这是从我记事起，她第一次郑重的宴请宾客，可能，以后都不会这么主动打搅亲戚和我们。所以，正逢刮风下雨，温度也低迷，大家还是给足了面子，纷纷前来祝福。
　　 母亲显得很高兴，席间，她一个劲催大家吃好喝好，并让我和妹妹替她给亲戚敬酒。平时我们都在外地忙活，和母亲相处的机会不多，难得趁此聚在一起，就一概顾及且弥补性地顺着她的心思。
　　 大家散去时，已是下午四点。孩子得补课，我们也就不停留，且得跟着作别。于是，除了关怀性的问候，再便叮嘱母亲多保重。母亲慰藉的同时，亦让我们也要将日子过好。
　　 上车后，前行途中，妹妹递给我一个大袋子，说，那是母亲私下特意给我的回礼。随之说，很是“贵重”。我笑了笑，不以为然，压根也没往心里去。
　　 母亲一辈子遇事无数，经济历来拮据，能有什么宝贝，又何须馈赠我？她之前是说过，有一个银坠子，还说，有一个铜铃铛。这会都到新社会了，她那些自认为的“家当”，已经成了落伍的古董。
　　 妹妹却说，母亲再三表明态度，一定要把“这个”当嫁妆传承给我即将出嫁的女儿。我说，对象还不知在哪里呢？妹妹说，年龄不小了，也就这一半年的空余。
　　 我摊摊双手，那也不至于这么提早。妹妹说，母亲知道我不稀罕，然，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笑母亲神秘，又觉得老人有趣。如今，孩子的陪嫁，连金银钻石都不在乎了。
　　 母亲还把她的“礼物”看成重中之重。是否老了都这样“虚张声势”，“小题大做”？唉，不管是啥，母亲既然掏心撕肺，就不要拒之门外。再说，一件礼物而已，不值得让母亲记挂。
　　 手机却一声接一声响起，原来是母亲打来的。以为把什么东西落下了，又以为她有啥要交代，她倒好，百烦不厌问我收下了没？接着说，她眼睛花了，血压又高，身体也不硬朗了，明后两天还得输液，完了才能出院。
　　 母亲为了见大家，给医院和医生请假了吗？否则，她怎会这么絮叨？我想说，她才七十岁，妹妹却反之说，她已七十了，且只差把一百四十岁的经历了。我立即陷入了沉默。
　　 在年轻人看来，十年八年，无不漫长深远。对于老人来说，日子快的，还没怎么过，就好似到了尽头。因此，母亲惧怕岁月的流逝，精神上，虽没有依赖我们的想法，却在行为上，像是了却一桩心事。
　　
　　 二
　　 到家后，打开三两层包裹，傻眼了，那是一床老布单——年代已久的老布单。用地里种的棉花，揉搓成捻子，再纺线，继而染色，然后坐到木制的机子，双手轮换着织，最后还得用棒槌打磨。
　　 繁琐的十几道工序，才能得到如此的硕果。说是母亲的“家当”，一点不为过。顿时，我心里涌起无限的涟漪。她何时织成的，又怎会珍藏到如今？一系列的问号，堵在喉咙口，难以下咽。顿时，如烟的往事铺排开来。
　　 母亲在兄妹七个中最小，可她当时硬是看上了文武双全的父亲，为此，她出嫁时，只有三舅一人架着毛驴车来送别。那时的嫁妆，流行老布单，几乎各家各户都织，有的还多准备了几床。
　　 因为，人们尽管不富裕，责任田分到户后，家家却能种棉花。有了棉花，布就不成问题了。在我的印象中，村里的婶娘们，每个夜晚，都会在煤油灯下嗡嗡纺线，而白天，则借来同村或外村的机子织。
　　 后来，电灯电视进村了，人们织的更欢了。你只要来我们村，就会瞧见大家把线从东头拉扯到西头，一根接一根地摩挲平顺，仿佛要把以前缺失的遗憾，全部追讨回来。可大姨和二姨只会下地，母亲是会织，却被农活牵绊着腾不出手。
　　 到我和妹妹了，皆以上学为主，尤其是我，对那丝毫不感兴趣。母亲的手织水平，却是出类拔萃的，她不仅织的速度高，且织的细心缜密，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我不喜欢，也就一再无视了母亲的感受。
　　 母亲却不管，为了我和妹妹，她只要有空，就一屁股坐上去，不分白昼地织啊织，唯恐明天的太阳不升起。父亲担心她熬不住，一再劝她歇息，她却说，过几年体质下降，就织不出了，还是趁黄金年龄，抓紧多织一点吧！
　　 就这样，大姨和二姨，还有表姐和表哥，床上皆铺的是母亲用汗水融入的布单。母亲是疲惫至极，触动灵魂的幸福，却是前所未有的。那段时光，是母亲最美，也是最璀璨的时光。
　　 我出嫁后的第三年，父亲出意外西归了，从此，家里的门，便挂上了锁子。那辆纺车，几年没注意，竟落满了灰尘，那架织布机，也不知去了何处？母亲的手艺，随着命运的起伏，这就被搁置了么？
　　 后来，她再嫁继父，再后来，盖新房，以及到弟弟结婚，加上继父撒手丢下她。出去又回来，回来又出去，折腾的她消极颓废。现时，风烛残年了，她的脑子都有点呆滞，而这床老布单，在她的记忆里，却那么鲜明深刻。
　　 这是要给我固留时代印记的节奏么？还是说，倾尽了心血，只为把这份潺潺流淌的母爱绵延？这不仅是一件老物件，还包含着母亲无价的青春，和那辽阔激昂的梦想。
　　
　　 三
　　 我不敢亵渎，也不能怠慢，小心翼翼展开，又拍照发给女儿欣赏。她啧啧称赞说，你和我姨笨拙的，对针线活相当生疏，这一定是我外婆年轻时的杰作。我点点头，不知该悲该喜。
　　 她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你们村的棉花地都绝迹了，何况纺花车和织布机？我说，有开始就有落幕。她说，这些纯粹的产物已经失传恒久了，我到时带过来，让这里的人瞧瞧，瞧瞧我们中国五千年历史的精髓。
　　 我说，好。就欲挂断，她却说，你多收拾几床，我想给学校的展览馆放上，可以把这做为古物大力推广一下。我不由摇头摆手，只此一件，千万别肆意。她呵呵笑了，说，那真的是一级瑰宝。
　　 我缓缓地叠平整，再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而后，带着一抹敬意入柜。现在的孩子，何曾晓得布单是怎么来的，更不清楚那些器具的名称，以及纺织过程中的艰辛。
　　 热闹祥和的村庄里，随着改革不停的变迁，人烟稀少且安静无声。那多半村人围在一起刷布的壮观场面，早已消失无影踪了，昔日的土墙木屋，也换成了楼板，铁门、玻璃窗。
　　 失落是难免的，哪怕时至今日，什么都有了，却仿佛少了一种滋味。母亲和村庄同时沧桑了，不想长大的我们，跟着成熟了。若不是这一床老布单，我还活在浮躁的繁华中，回不去醉人的梦里。
　　 时光的巨轮，碾转了许多事故和故事，透过阳光的缝隙，我依稀望见，靓丽的母亲，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梳着两个麻花辫，端庄地坐在织布机上，随着吱呀吱呀的响声，她双手憧憬的美好未来，一并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