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火】墓场里的鲜花(小说)
一
清明节扫墓的时候,我依然没有遇见阿龙。
阿龙家的墓地,离我家祖坟只隔一条水沟。到了夏天,水沟两侧杂草丛生,蔓延的藤蔓遮掩起沟渠,两家的墓地便连在了一起。每逢清明扫墓,我都会在墓场看到阿龙的身影。他喜欢穿一身褪色的迷彩服,手里总是拎着一把铮亮的钢锹,幽灵似的,游荡在肃穆的墓场。
扫墓的人,双脚迈入墓场的那一刻,都会带着几分沉痛、伤感、或者敬畏的表情。阿龙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置身于墓场,却像行走在墓场之外的逍遥过客,甚至随意的高声呐喊,自顾自地一个人嘻笑。有时,他也打开爱不释手的老年智能收音机,跟着匣子里的音乐高一声低一声,摇头晃脑不着调的哼唱两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呀……”他爱唱歌,人都笑他,因为在每一首歌里,他只能记住一两句歌词。
前些年,我看他臂弯上还佩戴了一只红袖标。后来,听上坟的人说,村里让他做了墓场的防火安全员。
阿龙中等个子,不胖不瘦的身材,走起路来很是特别,像英国喜剧演员卓别林走路的姿势,迈出的步子都是“外八字”。阿龙的眼睛有点向下凹陷,鼻子却明显地向上翘着。有人说他是本村刘寡妇的孩子,因为她丈夫死于瘟疫,自己又有一只腿残疾,怕养不起这孩子,便送给了别人。也有人说阿龙的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苏联人,他是混血儿。还有人说,他就是老外的弃婴,丢在中国被阿龙的父母捡到的。关于阿龙的身世,夹七夹八说啥的都有。知道底细的,当然还是阿龙的父母,可父母在阿龙十三岁那年,因为家里失了一把大火,他们早就遇难身亡了。
阿龙成了孤儿,临村的姑妈看他年幼,就把可怜巴巴的阿龙接到了自己家。那时候新中国缺衣少食,尽管在姑妈家吃糠咽菜,好歹算有了着落。可谁曾料想,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到处都在闹饥荒,姑妈整天吃野菜啃树皮,因为营养不良,又得了肝腹水那种要命的病。姑妈染病没多久,她就抛下阿龙,驾鹤西去,撒手人寰了。
这一年,命苦的阿龙已经长到了十四岁。上世纪六十年代,十四岁的年龄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无奈的他,只能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那个破烂的家。回到家里,还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乡亲们看他实在可怜,又看在阿龙爸爸保家卫国当过兵的情分上,就自发地给他修缮了被大火烧过的房屋,然后乡亲们又送去被褥,拿去吃的穿的给他。
据说,那些年,阿龙是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二
我遇见阿龙,几乎都是在墓场。阿龙是受过磨难的人,倘是做体力活,如今的年轻人,三五个合在一起,也根本抵不过他一个。他是一个快乐的光棍儿汉,一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人,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类。有人说,每年清明时节,他天天会在墓场游逛,一边做防火安全员,一边做他喜欢的事。他不光自己上坟,也乐意帮别人干扫墓祭祖的那些事,顺便在墓场里还能寻点吃的喝的。
那年清明节,我回家为父亲上坟,正巧遇见阿龙也在墓场。据说阿龙每年除了给自己父母上坟之外,还要祭扫另外两座外姓的坟墓,一个是邻居美若西施的刘寡妇,另一个是人们不晓姓名的无名氏。我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和他是啥关系,遇见阿龙的时候,我从来不问,他从来也不说,好像那就是一个不可言传的秘密。他一直保守着在别人眼里那个无关紧要的秘密。
阿龙断断续续地只念过几年小学,没什么文化,几乎算是文盲。他在众人眼里常常扮演着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角色。他的性格属于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啥也不讲究的那路人,他常偷偷摸摸地拾捡有钱人家坟前的供品吃。
喜欢逗他的人,见阿龙手里拿着供品,便取笑道,“阿龙,你是不是又偷吃东西啦?”阿龙扭过头去,不敢面对人家,脸上却露出一丝窘迫的苦笑,倔犟地怼回一句,“谁说是我偷吃的?讨厌鬼!”然后,又白了人家一眼,转身便逃得远远的,去那边隙地上挖地丁花和开着喇叭花模样的生地黄。
阿龙生气的时候也是不饶人的。那次,村里的泼妇黄毛阿梅,见他正在一丛松枝的掩护下偷吃供品,便讥讽道,“阿龙,你咋偷吃供品呢?那是鬼吃的!”阿龙努着嘴,好像被蚂蜂猛地蛰了一下,凹进去的眼珠快要冒出来似的,“你……你……还说我?你婆婆活着的时候你都不给她吃,你还不如鬼呢!”黄毛阿梅一脸尴尬,低头不再言语。
有慈心善意的人,知道阿龙常会来偷吃新鲜的供品,便把那些水果、糕点和一整瓶的白酒,搁在干净的地方等他来取。但阿龙拿那些东西的时候,贼亮的眼睛总是防着人,趁没人时才敢下手,偷偷摸摸的不肯让人看见。
我见过阿龙上坟的场景,他很卖力,也很认真。小时候上坟,阿龙是和父亲一起,如今父亲不在了,只有孤独的自己。他上坟不像别人那样敷衍:清理一下坟上的杂草,然后再填上一层薄薄的新土,坟上见了新茬儿就算完事。阿龙不光要把坟上的杂草铲得干干净净,还要把黄土填得厚厚实实,然后拍得溜光溜光才罢。清明时节,天还清冷,阿龙上坟却光着膀子。别人见他很卖力地给刘寡妇上坟,便取笑他,“傻阿龙,你是不是又想那个相好的啦?”阿龙扬起明晃晃的铁锹,朝那人屁股狠狠地拍了一下,愠怒地骂道,“你个狗杂种!是吃河水长大的?管得宽!”
其实,阿龙在年轻的时候,只给刘寡妇挑过几年水,扫过几年院子,夹过几年篱笆墙。其它的能干啥?本来,阿龙就很胆小,就算她想勾引他,阿龙也没那个邪念的胆量。刘寡妇比阿龙要大上十来岁,一条腿还不方便,人家阿龙就是担心她去村西的水井打水,怕她会出了差错。阿龙也是知道感恩的,他穿开裆裤的时候,人家刘寡妇可没少给他送好吃的呢。
阿龙填过的坟,比一般人填的都要高大饱满,尤其是那座无名氏的坟墓,阿龙显得格外用心,他年复一年卖力地往上填土,把坟丘填得又高又大,就像一座小城堡矗立在墓场。有时,他在坟尖儿上,还特意给戴上一顶招摇的“土帽子”。遗憾的是没放一张纸钱,缺少几枝耀眼的鲜花。不过,有花没花来墓场的人也都知道,这是阿龙上的坟。
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上坟遇到阿龙时的情景。当年他有五十出头,我还不足十七岁,他看起来,要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老得多。那次上坟,我要填两座坟,爷爷、二爷的都要填。对于我来说,往坟上添土,不像翻书,它是很费力的事,况且要从两三米外取土。我没干过农活儿,不知道怎么省力。阿龙就站在我不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我上坟。
“喂!你这孩子,真笨!”他看我干活儿笨笨咧咧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转过头,只见他迈着八字步,提着光亮的铁锹走过来。他停在我面前,微笑道,“你是老张家的吧?”我点点头,看着他那张酷似老外的特别面孔,心里还真有些胆怯。
“你瞧着,这样干!”阿龙立在坟前,让一条腿做轴心,另一条腿做半径,来来回回地左右移动,手里铮亮的铁锹也在不停地上下翻飞。须臾之间,一层湿润干净的黄土便铺满了坟茔。
他停下来,用粗糙的手抹了一把额头的热汗,极有成就感的对我说,“学着点儿,以后你会省下不少力气呢!”我笑着再点点头,道了声谢。
“谢啥?这个干活省劲儿的方法,还是你爸爸教给我的呢。”他沉默了片刻,蠕动了一下上翘的鼻尖儿,“那年修水库,我跟你爸一起干过活儿!”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少有的年轻态。修水库那年,他才十八岁。
三
其实,阿龙不光喜欢偷吃坟场里的各种供品,也喜欢看富贵人家扫墓时带来的花篮和花环。他真想拥有一个漂亮的大花环,把它亲手放在自己守护的那座无名氏的坟墓上。但他自己祭扫的那几座坟茔,从来就没有放过一枝花,即便是假花也没放过一次。有人说阿龙太吝啬,舍不得破费。也有人说,阿龙已经没有钱了,他多年积攒的那些汗水,早被一个跟他假意结婚的越南女人骗走了。现在,他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有钱买花?
然而,阿龙也有自己的办法。有人常常看到他将墓场空地上的紫花地丁、地黄花等春天常开的野花,小心翼翼地移栽到那座无名氏的坟墓上。每逢清明上坟,走进墓场的人都会看到,那座又高又大的无名氏的坟茔上,开满了怒放的鲜花。虽然那些花朵略显小了些,但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紫盈盈,红彤彤的开得十分惹人怜爱。扫墓的人买来的鲜花,往往不到三天工夫,就会打蔫、干枯,可阿龙移栽的花却是永不凋谢。
阿龙从十三岁的小小少年,一晃就熬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年。这些年,他一直在守护着那座花山一样的无名氏的坟墓,也在守护着他心中深藏的秘密。
在墓场,阿龙醉酒的那天,有上坟的人无意间听阿龙吞吞吐吐地说,那座无名氏的坟墓里,埋葬的是一个喜欢吹号的人。阿龙移栽的地黄花开在那坟墓上,就像他给逝者精心准备好的一支支吹响的号角。
后来,我到墓场祭扫,就一直没有见到过阿龙的影子。直到今年清明上坟,我才听人说,阿龙在两年前的“新冠”疫情中,被一辆救护车拉走了,一走就没再回来。这一年,他该是到了古稀之年。
再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墓场又听到村里有位九十多岁的老者说,墓场里那座又高又大的无名氏的坟茔里,安葬的是一个从朝鲜归来的南方老兵。那个老兵是阿龙父亲的战友,还救过阿龙父亲的命,他是连队的司号员。
阿龙保守多年的秘密终于被揭开了,但阿龙再也不能回到他守护了一生的墓场。
这两年,老兵的坟茔还在,但我终究没有见过有人为它添过一锹黄土。墓场上,城堡一样又高又大的老兵坟丘,经过风雨侵袭,渐渐地矮了下来。但坟墓上的鲜花却越开越多,越开越艳,红得像一片燃烧的火,更像当年战场上殷红的血色……
2024·03·26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