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有一天走在山道边，突然就闻见一阵清香。我马上喊道：“橘子花香。”我为什么如此激动？按理说，早过了轻易激动的年纪。但对于橘子花，我是真的应该激动。我喜欢橘子花。我后来想了想：我是喜欢橘子花的清洁。橘子花，是一种清洁的花。
　　 但同时，橘子花更是一种古老的花。《楚辞》年代就有，屈原就在《离骚》中多次写到，以之感叹人格的高华与独立。我不喜欢过多地将一种植物，赋予太多的文化。有时候，让其回归到植物的天然，或许更有意义。喜欢橘子花，就是喜欢——没来由的发自内心的喜欢。
　　 大概十来岁时，才第一次吃到橘子。酸甜，不好吃。应该是品种的原因，或者说本身吃的就是品质不好的橘子。第一印象的差，便注定了往后对它的不太热爱。虽然工作上曾干过农业，甚至专门发展过柑橘园。可是，没有感情，便视之漠然。直到十五年前的春天，从武汉坐车去神农架。车沿着长江行驶，车速极快，一路手心出汗。开车的是个手腕上缠着一道道檀木串串的大汉，嘴里嚼着槟榔，手臂上汗毛森森。同行者提醒他车速太快啦，都一百四啦。他将槟榔嚼得更响，脚底下速度又提了十码。大家便再无话，只是两眼盯着车前，祈祷别在这长江边上追随了三闾大夫而去。
　　 忽然，车速降了下来。大家竟有些意外。大汉指着车左边的山坡，说：“我们家也曾有一大片柑橘园。”
　　 原来如此。是故土亲情让他降下了速度。这时，看那山坡，满坡都是橘子树。枝叶浓密，如同一大群乡村的孩子，挤在土地的门缝前。大汉居然还开了车窗，车速甚至低过了自行车。一阵阵的橘子花香，就飘进了车里。我从未如此近距离且如此纯净地闻过橘子花香。道路左边，是山坡，是橘园；右边，是江水。橘子花若即若离，这正符合橘子的品性。其实，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是独立且自由的。它们并不因为人类赋予了它们什么，就格外亲近。它们承载着阳光雨露，承载着它们自己的使命与个性。即使在这临江的山坡上，它们也独立地存在着。它们开出的花，依然香得独立，雅洁。它们并不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慌张，献媚，或者忸怩、高冷。
　　 江水在平静之中，裹挟着巨大的漩涡。再往里走，便是秭归，昭君故里。江水越来越有传说，而我们的车子却停下了。大汉不由分说，下车便跑到了橘子园里。他站在橘园中，仿佛在吸纳橘花香中的精气神。他的神情，令我们感叹：一个能将车子开到一百五十码的汉子，也有如此深情的一面。他蹲下身子，除了头，整个身体都在橘丛中。他拂着橘枝，对我们说：“橘子花，都来看看，米粒似的。”我们便都上了坡。果然，刚才看见的拥挤的橘子枝叶间，都是米粒似的橘子花，白色，花边上有浅浅的青色。如同雨后天空的颜色，又像古瓷的颜色。倘若细看，又如同一个十来岁的少女的眉眼之色。
　　 橘树的枝叶，是洁净的。橘树的花，是洁净的。我们走在山坡上，橘树一直蜿蜒到山顶。大汉此时已从橘树丛中站起来，缓缓地下坡。我们也随之下坡。一行文人，居然没有一个吟诵关于橘的诗句。这情形我很喜欢，至少我们是真实的，不矫情的。我们下了坡，江水在前面形成了一个回旋。有一只小船正从漩涡边经过，我们听得见船公的号子——悠长，苍凉，恰好与这满坡橘花的清洁形成了互补。那都是人间的旋律，不过，一个借着香气，一个借着声音。
　　 若干年后，我看到了另外一种花。那是与橘花差不多让我喜欢的花：白兰。我是在一座寺庙门前看到的。那一刻，我就想起了长江边上那满坡的橘花。事实上，那一程，我们离开那开满橘花的山坡后，大汉的车速便一直正常。到了目的地，大汉下车点了支烟，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着，说：“我的父母都葬在老家的橘子园中！”
　　
　　 二泉等月
　　 惠山这个名字好，有传说，有诗意，而且，站在山下一望，就心生感慨。江南的山水就有这个禀赋——一下子就能够让人融入进去，或者说，你本来就在山水之中，只不过，你从前没有发现而已。惠山其实在公园里，白天，这里人来人往。而黄昏时，这里慢慢地静了下来。树木间的鸟鸣，草地上的虫迹，都渐渐地回到了暮色之中。
　　 这个时刻，是我特意选择的。我避开了白天的惠山，避开了它的明亮、热闹和喧哗。我一个人，沿着落日的光，进入惠山。上山，步道上也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打量树木，也不看草地。它们当然也不打量我，也不看我。我们都只在这一个时刻，安然自适地进入同一个时空。我甚至忘却了这座山亘古的历史，和弥漫在山上的悠久传说。很多时候，我们往往囿于历史与传说，而失去了发现新事物的能力。而这，其实更是一个游历者的悲哀。
　　 很年轻的时候，我就给自己说：要做一个关于发现的人。尤其是在行旅之中。因此，到惠山，我选择了黄昏。黄昏是惠山真正的诗意时刻——我得在这个时候，静下来等待。
　　 等待明月。等待明月映进泉水。等待明月与泉水合奏出怆然的琴声。最初，人与自然是一体的。天地混沌，万物不分。后来，人有了思想。思想是使人与万物分开的最大利器。在惠山上，我坐于惠山泉边，停止了思想，让自己成为山、石、树与泉的一部分。这样，我便有了山的静穆，石的寂寥，树的内修，泉的清明。我摒弃了历史与传说。我是崭新的，因此，山、石、树与泉，也都是崭新的。
　　 崭新的我，坐在崭新的山上，面对崭新的泉。
　　 我必须等到那崭新的月。月在云层间。江南的暮云，清丽，隐约。大概就是因了这云，山上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我闭上眼，我原本的思想被停滞。这时候，另一重念想开始活泛起来。我看见山长出了面目：苍劲，犹如书页。而泉，站了起来。它成了两只眼睛，又形如两枚枯洞。它的光，由远及近，又由近推远。光里，仿佛有人影。甚至有声音，有叹惜，有扼腕。但更清晰的是背影。这时刻，惠山只合背影。任何正面的相遇，与正面的话语，都是多余，且无奈。
　　 我知道自己在等。但，我的心却十分平静。其实那一刻，我还不到三十岁。青春还在，诗意还在。到惠山之前，也读了关于茶圣、关于阿炳的文字。似乎还伤感过，感觉应该在泉边感叹一番。可现在，我静着，有些太古。除了月，我什么也不等了。何况等月，我也不是为了阿炳，也不是为了《二泉映月》。我只是为了月，为了这黄昏时走上惠山的我。
　　 传说有时候是讨厌的。譬如这泉。天然澄澈的两方泉水，不染尘埃。然而，冒出个皇帝，赐名“天下第二泉”。泉便有了风尘色。有了俗气。泉的光本来可与月交融，却因此而黯淡三分。泉之哀？还是赐名之人的悲哀？
　　 还有关于二泉的争论。尽皆是无事之人的无意义之争。天下之大，争来争去，无非一时。争得了，与所争之物何干？没争到，又与所争之物何干？
　　 我闭着眼。感觉到月光了。真是奇怪。月光是闭着眼可以感知的。月光如水，披到头发上，披到肩膀上，披到身子上。月光静静地沁入。沁入肌肤，沁入骨头，沁入心。我没有睁眼，只任凭着月光走遍我的身体与灵魂。我知道：月光正映在泉中，正映在山上，正映在这广阔的人世间。而，真正能沁入月光的，又有几人？
　　 多少人都在月光之外奔跑。多少人一辈子都只握着月光的名字。我是什么时候下山的？我自己都忘记了。只是在下到山脚时，我回头看了看山上。我突然觉得：何必等月呢？二泉也不曾等月，山也不曾等，树和石也不曾等月。
　　 月，本就在那里，就在泉中，一直在。